周奉业单骑折返北岸的过程,远比想象中艰难和凶险。
慕容农虽下令收兵休整,但战场清扫和外围警戒并未放松。渡口核心区域已被燕军主力控制,但外围的芦苇荡、灌木丛、河沟以及更远处的稀疏林地,仍有小股燕军游骑和步兵队在搜索残敌、收缴战利品。
空中盘旋的乌鸦和秃鹫,为这些搜索者指引着方向。
周奉业伏低身体,几乎与马颈平齐,利用河岸地形起伏和尚未散尽的硝烟作为掩护。他放弃了直接冲回渡口正面,那里旗帜鲜明,岗哨林立。
他选择了更西侧一段河岸,那里水流相对平缓,岸边芦苇茂密,且因为偏离主战场,燕军巡逻密度较低。
他悄无声息地驱马再次踏入冰凉的黄河水,向着对岸那片更加黑暗的领域泅渡。
对岸的情况,比他离开时更加惨烈,也更加“有序”。
燕军显然已经完成了初步的战场控制。主要道路上,都有骑兵小队往复巡逻。大批俘虏——主要是失去抵抗意志的郡兵、民夫和部分坞堡私兵——被驱赶到几处空旷地,用绳索或皮绳串联捆绑,像等待宰杀的牲口。
哭喊声、哀求声、鞭打呵斥声不绝于耳。满地尸体层层叠叠,多数已被剥去甲胄和稍好的衣物,赤裸或半赤裸地暴露在渐渐冷却的空气中,姿态扭曲,面目狰狞。
血液尚未完全凝固,在低洼处汇聚成一个个暗红色的小泊,引来成群苍蝇嗡嗡作响。
几艘尚未完全烧毁或沉没的船只歪斜在岸边,船体焦黑,有的还在冒着青烟,像巨兽的残骸。
周奉业将战马拴在一处远离道路、芦苇格外茂密的河汊边,拍了拍它汗湿的脖颈,低声道:“老伙计,在此等我。若我回不来你自寻生路吧。”
随即,他深吸一口带着浓烈血腥味的空气,左手紧捂肋下,右手拔出那柄刃口已有数处崩缺的环首刀,弓着腰,如同经验最丰富的老猎户,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渡口西侧的复杂地形中。
他不敢走大路,专挑沟壑、灌木丛、倒塌车辆的阴影行进。
耳中充斥着各种声音,远处燕军军官的号令、近处俘虏的啜泣、伤兵的呻吟、乌鸦的啼叫,以及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心跳和喘息。
他必须极度谨慎,避开任何可能暴露的动静。
找人,在这种环境下,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周奉业心中有一个模糊的判断,儿子断后,最有可能被缠住或围困的地方,一是渡口西侧靠近燕军伏兵出击点的区域,二是渡口正面试图抢船而不得、被迫向内陆且战且退的方向。
他决定先从西侧找起。
他分散寻找的部曲并未出现——或许他们选择了别的路线潜入,或许已在途中遭遇不测。此刻,周奉业是真正的孤身一人。
然而,命运之诡谲,往往在于阴差阳错。萝拉晓税 埂辛嶵全
就在周奉业凭借父爱的执念与必死的勇气,逆流返回北岸这“死地”之后不久,其子周道刚,却正经历着另一番惊险。
周道刚确实未曾登上那艘载有家眷的船,但是,他依旧凭借自身武艺,杀出了重围兜了一个大圈子,重新找到一处水浅处,泅渡回到了南岸。
周道刚一上岸,便发疯般寻找父亲和自家部曲的踪迹。
幸运的是,他在南岸一处背风的土坡后,找到了剩余几名没有返回的周家部曲。从他们口中,他得到了一个如晴天霹雳的消息,主君以为他陷在北岸,竟已单骑折返回去寻他!
周道刚听完,脑中嗡的一声,几乎晕厥。
他猛地把住那名部曲的肩膀,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父亲回去多久了?从何处渡的河?”
“约约半个时辰前,从下游那片芦苇荡泅过去的”部曲被他眼中的血丝吓到,结结巴巴回答。
周道刚松开手,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混合着泥水从额角滚落。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时间去感受那铺天盖地的悔恨与担忧,为什么自己没能早点回来?他立刻做出了与父亲如出一辙的决定。
“你们几个,”他指着那几名惊魂未定的部曲,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立刻向南,去追早先过河的家眷车队,护着她们,一直往济北方向去!若遇大股溃兵,可亮出我周氏旗号结伴而行,但务必确保家眷安全!”
“少主!那你呢?”一名年纪稍长的部曲急问。
“我?”周道刚弯腰,从一具燕军尸体旁捡起一杆还算完好的长槊,试了试手感,又将自己那柄已经砍出无数缺口的环首刀插回鞘中。他翻身上马,目光投向那片烽烟未息的北岸。“父亲为我涉险,我岂能独安?自然是要去北岸,寻父亲,一同杀出来!”
“少主不可!北岸如今已是虎穴,主君吉人天相,或许”
“不必多言!”周道刚打断他,“我意已决。记住你们的任务,护好家眷,保住周氏血脉!走!”
说罢,他不再看部曲们担忧劝阻的眼神,单人单槊,一夹马腹,沿着父亲可能走过的路线,向着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北岸,疾驰而去!
与父亲一样,他选择的也是风险相对较低,但更耗时的下游芦苇荡涉渡点。
父子二人,皆怀着一腔炽热的亲情与决死之志,为了寻找彼此,先后踏入了同一个血腥的陷阱。他们只差了不到半个时辰,却仿佛被命运的迷雾隔开,在广袤而混乱的战场上,走向了未知的汇合点。
当周道刚历尽艰辛,终于潜回北岸,并凭借对父亲习惯的了解,大致判断出其可能搜索的区域时,他找到的,并非孤身一人的父亲,而是一个正在迅速缩紧的、致命的包围圈。
战场已进入最后清扫阶段,大部分成建制的抵抗早已被粉碎,只有极少数小股坞堡主,或因据险,或因悍勇,仍在做困兽之斗。
渡口西侧一片占地颇广的榆树林,正传来断断续续的厮杀声和呼喝声。
周道刚心中一紧,借助树木和地形掩护,快速向声音来源靠近。
透过榆树林稀疏的枝叶和渐浓的暮色,他看到了令其血液几乎冻结的一幕:
林中一小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上,约二三十人被超过百名的燕军步骑团团围住。燕军并未全力强攻,而是不断用弓箭进行袭扰,消耗对方体力,压缩其活动空间,显然打着生擒或逼降的主意。
而被围困的圆阵中央,那个手持断刀、身形有些踉跄却依旧挺立如松的老者,不是他的父亲周奉业又是谁?
父亲身边,只剩下两三人,周虎赫然在列,但人人带伤,血迹斑斑。他们背靠几棵大树和几辆倾覆的破车,组成一个最后的、脆弱的防御圈。
燕军显然失去了耐心,一名队主模样的军官呼喝一声,十余骑燕军轻骑发起了一次试探性冲锋,马蹄践踏着落叶和尸体,长矛平端,直刺圆阵薄弱处!
周氏部曲中又有两人被刺倒,圆阵一阵晃动,出现缺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胡虏受死!”一声如同受伤雄狮般的暴吼从侧翼炸响!周道刚如同旋风般从一丛茂密的灌木后杀出!他没有骑马,徒步冲锋,速度却快得惊人!手中长槊化作一道乌黑的闪电,“噗”地一声,竟将一名刚刚冲入圆阵缺口、正欲挥刀砍向周奉业的燕军骑兵,连人带甲胄捅了个对穿!
巨大的冲击力将那名骑兵从马背上挑起,甩出数尺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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