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七月流火时节,黄河两岸的黄土塬被烈日灼烤得发白。
往年汛期汹涌的黄河,此刻水流分岔,最浅的汊道处,水深仅及马腹。这为大军渡河提供了可能,也埋下了致命的混乱。
孙无终站在渡口旁一处风化严重的土塬上,观察着大军行进。
慕容农的鲜卑轻骑像嗅到血腥的狼群,尾随骚扰了十余日,直到前两天,这种如附骨之疽般的追击才骤然停止。
“看来,鲜卑人到底是不敢追过黄河。”孙无终心中揣度,他试图用这个想法说服自己,但多年行伍生涯淬炼出的直觉,却让他始终觉得不安。
“将军,温刺史本部人马,已渡至南岸者约三成。”向靖快步趋近,向上司汇报着情况。
孙无终目光依旧盯着渡口:“按原议,让刘裕率精锐先行渡河,在南岸立稳阵脚。船只优先保障他们。”
“禀将军,刘司马已率前锋营过河,此刻应已在南岸滩头构筑简易工事。”向靖补充道,同时解下腰间皮质水囊,狠狠灌了一口水。
孙无终这才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北府兵是他们的绝对班底,温详的联军次之,至于那些坞堡主的部曲,顺风时或许能壮壮声势,一旦遇袭,不炸营自溃就是万幸。微趣小税 嶵歆蟑踕哽鑫筷
远处,宽阔而泛黄的河面上,数十艘大小不一的船只正在艰难往复。船上的士兵,保持着严整的队形。他们大多沉默,倚着兵器或船舷,抓紧时间休息,只有军官低声的呵斥和调整队列的命令时不时响起。
此刻,南岸新设营寨的简陋箭楼上。
刘裕单手扶着粗糙的原木栏杆,他的目光扫过对岸伏的的丘陵地带,心中疑惑。那里太安静了,连常见的飞鸟都寥寥无几。
“司马,孙将军有令,北府军渡河完毕后,可于南岸荫凉处稍作休整,饮马喂料。”刘裕的表弟刘怀慎连忙上前。
刘裕没有回头,声音洪亮:“回复孙将军,北府军不需休整。令已渡河各部,各队沿滩头横向展开,伐木立栅,挖掘陷马坑,弓弩手上箭楼、占制高点,以防万一。”
刘怀慎迟疑了一下:“可是将军说,将士疲惫…”
“按我说的做。”刘裕终于转过半张脸,眼中没有丝毫可供商榷的余地,“但愿是我多虑了。”
“您是说”刘怀慎感到后背升起一股寒意。
“慕容农不是庸将。黄河虽险,但并非不可逾越,尤其是这段水浅处。对于鲜卑骑兵而言,追至河边,趁半渡而击,并不难。”刘裕的手,不自觉又按在了腰间环首刀的刀柄上,“他停得越干脆,后面的动静就可能越大。传令下去,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弓弩不离手。告诉各队主,睡觉也得给我睁着一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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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岸,丘陵密林深处。
慕容农半跪在一丛茂密的荆棘之后,透过特意清理出的狭窄缝隙,观察着黄河渡口的全景。
虽然计划已反复推演,但如此大规模的迂回设伏,变数极多。这个时代,指挥的延迟是以时辰甚至日来计算的。主力在此设伏,派出的两支迂回奇兵能否准时到位?斥候传递消息是否会受阻?发起攻击的时机如何精准把握?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将猎人与猎物的位置对调。
“大将军,晋军主力,北府军已基本渡至南岸。目前正在渡河的,多为坞堡私兵、郡兵及随军眷属、辎重。”前军校尉张骧潜行过来,声音压得极低。
慕容农没有立刻回应。他继续观察着,他看到北府军的方阵在南岸滩头展开,与周围慌乱涌动的人群截然不同。而那些坞堡私兵和济北郡兵,则乱哄哄地挤在渡口,为了争夺有限的船只几乎拳脚相向。
大小车辆、哭喊的妇孺、喷着白沫的牲口,将渡口变成了一个混乱的旋涡。船只往返缓慢,更多的人只能在岸上焦急等待,队伍越拉越长,秩序荡然无存。
时机,正在成熟。
慕容农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笑容,而是猛兽看到猎物踏入陷阱边缘时,本能流露出的森然。
“传令,”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身旁的张骧肌肉瞬间绷紧,“待北府军最后一队人马离开北岸滩头一炷香后,前军、左军同时出击。记住,首要目标并非北府军硬寨,而是那些坞堡主的部曲、家眷,以及温详麾下的郡兵。要快,要狠,要制造最大的混乱!”
“得令!”张骧眼中凶光一闪,躬身领命,随即像狸猫一样悄然后退,将命令层层传递下去。
树林深处,响起一片极其轻微而有序的声响,金属甲叶被小心束紧的摩擦声,弓弦被缓缓检查的微弱嗡鸣,马蹄被厚布最后一次包裹的窸窣声
四千燕军精锐,蓄积着致命一击的力量。
慕容农的目光越过浑浊的黄河,死死锁定在南岸那面最高的玄色大旗上。北府军再能战,此刻也已疲惫,更重要的是,他们并非孤军,而是拖着一大群不堪一击的累赘。
兵法之妙,在于攻心,在于摧垮敌人的整体,而非仅仅击破其最强一点。慕容农布下的,从来就不止是眼前这一路伏兵。
他仿佛已经听到,从上下游两个方向传来的号角。
黄河渡口,北岸。
混乱在高温和焦虑的催化下,已发酵到了顶点。
周道刚扯开已经汗湿黏在脖子上的衣领,胸口剧烈起伏,看着前方望不到头的车队和人流,急得眼睛发红:“父亲!照这个龟速,天黑也轮不到我们上船!到时候万一燕军追来”
周奉业坐在自家牛车的车辕上,他面色阴沉,声音却竭力保持着沉稳,尽管这沉稳在周遭的喧嚣中显得如此无力:“噤声!慌乱有何用?孙将军用兵持重,自有安排”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同样翻腾着惊疑与不满。大军渡河,先锋已过,中军将半,为何渡口船只调度仍如此混乱?孙无终是北府宿将,或许不谙此地水文,可那济北太守温详,本是此地豪强,他怎能不知七月黄河水势、何处可速渡?事先竟未多备舟筏、架设浮桥?这岂是知兵之人所为?简直外行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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