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书房中,决定家族命运的沉重商议,终究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不可避免地扩散到了后宅。
崔府后院,与书房的凝重肃穆迥异。一处小巧精致的轩阁临水而建,窗外几丛翠竹掩映,微风拂过,带来夏日傍晚难得的凉意与水汽的清新。
阁内,一位少女正临窗抚琴,指尖流淌出的音符清越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彷徨,正是崔逞的嫡女,崔璇。
她年方及笄不久,身着月白底绣淡紫色兰草的襦裙,乌黑的秀发只简单挽了个髻,簪着一支素雅的玉簪。面容虽还带着些许稚嫩,但眉宇间已初具大家闺秀的沉静与书卷气,一双明眸清澈如水,此刻却因琴音中的心事而蒙上一层薄雾。
琴声袅袅,尚未终了,便见母亲郑氏在侍女的搀扶下,脚步有些凌乱地走了进来,眼眶泛红,显然是刚刚哭过。
紧接着,父亲崔逞与年仅十三、性子跳脱的弟弟崔諲也前后脚到来。父亲面色沉凝,弟弟则是一脸愤愤不平。
琴音戛然而止。
崔璇起身,敛衽行礼,心中那丝不安逐渐扩大。她敏锐地察觉到父母之间流动的压抑气氛,以及弟弟脸上毫不掩饰的怒气。
“阿父,阿母,諲弟。”她轻声问候,目光带着询问。
崔逞看着亭亭玉立、气质如兰的女儿,喉头滚动了一下,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将这般的女儿,推向那等凶名在外的武夫,他心如刀割。
郑氏已是忍不住,上前拉住崔璇的手,未语泪先流:“我儿”
“阿母,何事如此伤心?”崔璇心中一紧,反握住母亲冰凉的手,柔声安慰,目光却望向父亲。
崔諲年纪小,藏不住话,见父亲沉默,母亲垂泪,他猛地跺了跺脚,抢着说道:“阿姐!是那城外的慕容农!就是那个带兵杀了刘家满门的凶徒!他他竟敢派人来向阿父提亲,要娶你过门!”
如同平地惊雷,在崔璇耳边炸响。
慕容农!
这个名字,伴随着今日城中隐隐传来的厮杀声和午后开始悄然流传的、关于刘家坞堡的可怕传闻,早已在她心中勾勒出一个模糊而狰狞的形象。
如今,这形象骤然清晰,并且以一种最意想不到的方式,与她的人生强行关联起来。
她的脸色瞬间褪去血色,变得煞白,握住母亲的手也不自觉地用力,指节泛白。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掩饰的恐惧。
杀人如麻的将军要向自己提亲?
“諲儿!”崔逞低喝一声,制止了儿子更激烈的言辞,但事实已然揭开。他看着女儿瞬间苍白的脸,心中痛楚更甚,沉重地点了点头,证实了崔諲的话。
“璇儿,”崔逞的声音干涩,他努力想让自己的叙述客观些,但那些词汇本身便带着血腥气,“方才,渤海高泰与魏郡申绍前来他们,是被慕容农所迫,前来做媒。那慕容农确如外界所传,骁勇善战,曾阵斩石越,阵斩翟真然其为人统兵严苛,动辄屠戮,高正卿评其类于石虎。
“石虎”二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崔璇的心房。她虽深处闺阁,却也从父辈的言谈中,知晓那是何等残暴不仁的代名词。而且,家中曾有一长辈嫁予石虎为继室,却被其所杀。
将自己与那样的凶徒联系在一起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浑身冰凉,几乎站立不稳。
郑氏感受到女儿的颤抖,再也忍不住,将她搂入怀中,泣不成声:“我苦命的儿啊!那等凶神恶煞之人,手上沾满了鲜血,如何能托付终身?这这简直是把你往火坑里推啊!”
崔諲更是气得眼睛发红,他冲到崔逞面前,大声道:“阿父!难道我们崔家就怕了他不成?凭什么要把阿姐嫁给那种人?姐姐平日读的是圣贤书,习的是礼仪规矩,那慕容农是个什么东西?蛮夷武夫,杀人魔王!姐姐嫁过去,还能有好日子过吗?我们我们大不了跟他拼了!”
少年人的血气方刚,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却又充满了对姐姐最真挚的维护。
轩阁内,母亲的哭泣,弟弟的愤懑,父亲的沉默,交织成一幅令人窒息的画面。崔璇依偎在母亲怀中,能清晰地感受到母亲的绝望和父亲的艰难。
她知道,以父亲疼爱自己的心性,若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境地,绝不会露出如此神色。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的心神。她想象着嫁与那样一个男子的未来,想象着血腥、暴力与自己的诗书琴画格格不入的生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但她却轻轻推开了母亲的怀抱。
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尽管指尖还在微微颤抖,但她站直了身体。她先看向激动不已的弟弟,声音虽然还带着一丝颤音,却异常清晰:“諲弟,不可胡言。匹夫之勇,于事无补,只会为家族招来灭顶之灾。”
然后,她转向泪眼婆娑的母亲,取出手帕,轻柔地为母亲拭去眼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阿母,勿要过于悲伤。女儿女儿都省得的。”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面色沉重、眼神中带着愧疚与痛楚的父亲身上。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压入心底最深处,朝着崔逞,缓缓地,却是无比坚定地,屈膝行了一个大礼。
“父亲大人。”她抬起头,那双原本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却映照着超越年龄的成熟与决绝,“家族养育之恩,女儿无以为报。如今家族面临危难,女儿虽心中惶恐,但愿遵父命。”
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也极其沉重。
崔逞身躯一震,看着女儿那强装镇定却掩不住苍白的脸,听着她那懂事得让人心疼的话语,喉头如同被什么堵住,半晌才涩声道:“璇儿,那慕容农”
“父亲不必再多言。”崔璇轻轻打断了他,她怕再听下去,自己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勇气会瞬间崩溃,“高先生、申先生既然被迫前来,城外想必已是兵临城下之势。女儿知道,此事已非女儿能决,它关乎我清河崔氏满门上下,数千口人的性命安危。”
她的声音渐渐稳定下来,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却又在这平静之下,蕴藏着不容置疑的坚毅:“女儿既为崔氏之女,享家族庇护,锦衣玉食,受诗书教诲,自当在家族危难之际,承担起应尽之责。嫁与何人,已不由女儿选择。但请父亲、母亲放心”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父母和弟弟,一字一句,如同立誓:
“无论前程是刀山火海,女儿绝不会失了崔氏门风,也绝不会给家族带来灾祸。”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郑氏的哭泣变成了压抑的呜咽,崔諲张了张嘴,看着姐姐那看似柔弱却挺得笔直的脊梁,所有愤懑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满心的酸楚与敬佩。
崔逞看着女儿,眼眶终于湿润了。
他看到了女儿眼中的恐惧,但也看到了那恐惧之下,如同磐石般的责任与担当。这份风采,这份在绝境中绽放的坚韧与理智,远胜许多男子。
他走上前,第一次如同对待成年人般,郑重地扶起女儿,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沉痛的叹息和一句承诺:“苦了你了,璇儿。为父定会为你争取尽可能的保障。”
崔璇微微颔首,没有再说话。她转过身,重新走向那架古琴,手指轻轻拂过琴弦,却没有再弹奏。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抹天光映照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仿佛一株风雨中即将离枝的兰花,明知前路风雨如晦,却依然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优雅与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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