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刘家坞堡那片血腥之地,高泰与申绍仿佛从炼狱重返人间,只是身后那无形的压迫感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依旧如影随形。
两人一路沉默,直到清河县那远比坞堡高大巍峨的城墙映入眼帘,心情才略微复杂起来。
清河崔氏,府邸并不在县城最喧嚣的所在,而是坐落于城西一片清幽之地。青砖黛瓦,门楣并不如何张扬,但门前那对历经风雨、磨砺得温润的石狮,以及匾额上那笔力遒劲、透着千年风骨的“崔府”二字,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家族沉淀的底蕴与清贵。
通报之后,很快便有衣着整洁、举止得体的老仆引他们入内。穿过几重庭院,但见廊庑回环,花木扶疏,虽无金碧辉煌之俗气,却自有一番书香门第的雅致与从容。
这与方才坞堡内的惨状形成了鲜明对比,让高泰和申绍心中更添几分苦涩。
在一间宽敞明亮、陈设古朴的书房内,他们见到了此行的目标——崔逞。
崔逞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穿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深衣,正伏案阅览着一卷竹简。见二人进来,他放下竹简,起身相迎,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叔敬(申绍字),正卿(高泰字),今日是什么风,把你们二位吹到我这寒舍来了?快请坐。”他目光扫过二人略显苍白和疲惫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叔祖(崔逞字),冒昧打扰,还望海涵。”申绍连忙拱手,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勉强。
高泰也只是默默拱手一礼,神色沉郁。
侍女奉上清茶,氤氲的热气暂时驱散了几分凝滞的气氛。几句寻常的寒暄过后,崔逞并未过多绕弯子,他轻轻放下茶盏,目光平和地看向二人,主动切入正题:“叔敬,正卿,你我皆是故交,不必见外。观二位神色,似有要事?但说无妨。”
书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细微的蝉鸣。
申绍嘴唇嗫嚅了一下,手里捧着那盏温热的茶,却感觉如同捧着烙铁,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难道直接说,我们被慕容农拿刀架在脖子上,来逼你嫁女儿?
就在他犹豫之际,一旁的高泰却忽然放下了茶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他抬起头,目光直视崔逞,脸上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然和难以洗刷的屈辱:
“叔祖,实不相瞒,我二人并非自愿前来。”他的声音干涩,“我等离了邺城,本想返乡,却在清河地界,被那慕容农麾下军士‘请’了去。”
他特意加重了“请”字,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崔逞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并未打断,只是静静聆听。
高泰继续道,语速加快,带着压抑的愤懑:“那慕容农,攻破了城外的刘家坞堡,屠戮男丁,悬首示众,掳掠妇孺我二人亲眼所见,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堆积的人头和慕容农冰冷的目光。
“而他,”高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口的浊气尽数吐出,“他强留我二人不成,便以此等凶威相胁,逼迫我二人入城,来当这个媒人!”
“媒人?”崔逞终于出声,声音依旧平稳,但眼神已然锐利了几分。
“正是。”高泰重重说道,语气中充满了不齿,“那慕容农,欲求娶叔祖之女!他让我二人前来,便是要‘表达此意’!”他刻意模仿了慕容农当时那带着威胁口吻的用词。
说完这些,高泰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身体前倾,目光诚恳甚至带着一丝恳求地看着崔逞:“叔祖,此事关乎令媛终身,更关乎崔氏清誉门风。那慕容农,狼子野心,残忍嗜杀,绝非良配。我二人受其胁迫,不得不来传此话,但如何决断,全在叔祖自身,万勿因我二人之故,有所顾虑。”
他这番话,几乎是将慕容农的威胁和自己的立场剖白得清清楚楚,宁可得罪慕容农,也不愿玷污士林气节,更不愿坑害友人。
申绍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但见高泰已将话说透,也只得硬着头皮点头附和:“是啊,叔祖。正卿所言,句句是实。慕容农其人,霸道蛮横,视人命如草芥。此番求娶,恐非善意。我二人人微言轻,身不由己,但绝无勉强之意。”
他这话说得圆滑些,既表明了被迫的立场,又给自己留了余地,但核心意思与高泰一致——让崔逞自己拿主意,别管他们。
他们本以为,崔逞听闻此事即便不拍案而起,也会面露怒色,严词拒绝。
然而,崔逞的反应再次出乎他们的意料。
他没有动怒,甚至没有立刻表态。他只是缓缓将茶盏放回桌上,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书房内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书卷的墨香和淡淡的茶香,却压不住那份逐渐弥漫开的沉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许久,崔逞才抬起眼,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他看向高泰,问出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正卿,你既与他有过接触,以你观之,慕容农此人为人如何?其才具、气量,比之其父慕容垂当年如何?”
“啊?”高泰愣住了。他没想到崔逞不问威胁,不问条件,反而先问起了慕容农的为人。他怔了片刻,脑海中飞快闪过关于慕容农的种种传闻和今日所见,整理着思绪。
“慕容农”高泰沉吟着,字斟句酌,他虽不齿其为人,但评价却需客观,这是士人立言的准则,“其骁勇善战,确有其父之风。去岁列人县之战,阵斩前秦悍将石越,名动河北。不久之前,更以雷霆手段,在邯郸城下,背水列阵,阵斩丁零首领翟真。论及用兵之果决狠辣,恐不逊于慕容垂当年。”
他先肯定了慕容农的军事才能,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痛而锐利:“然,其为人残暴嗜杀,纵兵掳掠,视汉家百姓如刍狗!今日刘家坞堡之惨状,便是明证!听闻他此前便曾大规模屠戮丁零降卒。如此行径,罔顾仁义,只怕只怕与羯赵石虎之流,相去不远矣!”
“石虎”二字一出,崔逞的脸色终于变了。
羯赵石虎,那是几十年前横行北方的暴君,其统治之酷烈,手段之残忍,是所有北方士族心底最深的噩梦之一。而且,清河崔氏,也曾迫于形势,嫁女为石虎继室,却因与石虎宠妾郑樱桃之争,被石虎所杀,这也是崔家的梦魇。
将慕容农与石虎相比,这已是最严厉的指责和最危险的信号。
崔逞的指尖停止了敲击,他微微吸了一口凉气,眼神剧烈闪烁,显然内心极不平静。
这时,申绍似乎觉得高泰的评价过于尖锐,怕彻底激怒慕容农引来报复,又或许是想给崔逞提供更多权衡的筹码,他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声音压低了些:“还有一事叔祖需知。那慕容农,虽为慕容垂之子,却并非嫡出。慕容垂已立嫡子慕容宝为世子”
这话看似只是陈述事实,但潜台词却无比清晰,慕容农并非法定继承人,现在投入他麾下,风险极高。若他日后争储失败,依附他的势力必将遭受清算。这无疑给慕容农的“前途”打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听到这里,崔逞沉默了。
他重新端起了那杯已经微凉的茶,却并未饮用,只是目光幽深地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仿佛那里面藏着家族的命运,藏着未来的吉凶。
高泰和申绍都没有再出声打扰。他们知道,崔逞正在进行的,是一场极其艰难的政治权衡和家族存亡的抉择。
一边是慕容农赤裸裸的武力威胁。拒绝他,刘家坞堡的今天,或许就是清河崔氏的明天。慕容农那句“我蛮夷也”,绝非虚言恫吓,他是真的会,也真的有能力,将屠刀架在千年士族的脖颈上。
另一边,则是崔氏累世清誉和家族未来。将女儿嫁给一个被视为“石虎第二”的残暴武夫,还是非嫡子的野心家,无疑会带来极大的风险。而且,押注慕容农,风险巨大,一旦投资失败,便是万劫不复。
书房内静得可怕,阳光缓缓移动,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扭曲,仿佛预示着未来命运的莫测。
高泰看着沉默不语的崔逞,心中既有期待,也有一丝悲凉。他期待崔逞能坚守士人的气节,断然拒绝。但又悲凉地意识到,在这强权即公理的乱世,所谓的风骨,在冰冷的刀锋面前,往往脆弱得不堪一击。
申绍则是紧张地搓着手,心中七上八下。他既怕崔逞拒绝引来慕容农的怒火牵连自己,又隐隐觉得若崔逞真的答应,似乎也并非明智之举,矛盾至极。
时间一点点流逝。
终于,崔逞缓缓抬起了头,他的脸上已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仿佛隐藏着惊涛骇浪。他目光扫过高泰和申绍,没有立刻说出他的决定,而是用一种异常沉稳的语调,缓缓问道:
“慕容将军除了求娶小女之外,可还说了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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