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当回到府邸,收拾一番,正要去点兵,似乎又想起什么,停下脚步,看向后方的一个身影。
那是一名身着合身皮甲的年轻女子,她未戴头盔,露出一张英气勃勃的脸庞,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眉眼清晰如画,带着一股关陇氐族女子特有的飒爽与坚毅。
她叫毛晴,是秦州刺史毛兴之女,毛当的侄女,自幼习武,尤擅骑射,之前一直居住在长安,淝水战前,贪玩跑出来跟随在毛当军中,但随后战事骤起,道路断绝,就被迫滞留邺城,一直跟随在毛当军中。
“晴儿。”毛当的声音缓和了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早知道局势糜烂至此,当初就不该让你来邺城。待到此战功成,解了邺城之围,你立刻返回秦州老家,那里尚且安稳。”
毛晴上前一步,她的身姿挺拔如白杨,眼神清澈而坚定:“叔父放心,侄女知晓了。”
她顿了顿,目光迎上毛当审视的眼神,声音清晰而冷静,“正因此战关乎邺城存亡,关乎大秦国运,侄女请求随军出战。我自幼练习弓马,自信不弱于寻常军士。愿助叔父一臂之力,斩杀慕容垂逆贼,为陛下除患,亦为叔父雪洛阳兵败之耻!”
“胡闹!”毛当眉头紧锁,断然拒绝,“我知你身手不凡,但沙场搏命,岂是狩猎游戏?刀剑无眼,流矢横飞,谁也无法预料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毛晴并未退缩,她迎着叔父严厉的目光,语气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执拗:“叔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此战若胜,邺城可保,侄女自然安全。若叔父此战有失,邺城还能支撑几日?届时城破,侄女一个女子,在乱军之中,下场恐怕比战死沙场更为凄惨。跟随叔父出战,纵然不幸,亦是马革裹尸,死得其所。总好过在城中坐以待毙,徒受叛贼凌辱。”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毛当的心上。
这番话,不仅点破了现实的残酷,更透出一股决绝的刚烈。毛当沉默了,这乱世,或许真的不能再将女子庇护于羽翼之下,早点经历血与火的淬炼,未必是坏事。
良久,毛当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背负了更沉重的东西。他不再看毛晴,转身向外走去,只留下一句低沉的话随风飘来:“跟上。自己小心,跟在我中军卫队后面,不得擅自前冲!”
毛晴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她迅速抱拳:“喏!”随即抓起倚在墙角的角弓和箭囊,快步跟了上去。
而在毛当心中,一个更沉重的念头压下,即便此战能侥幸杀了慕容垂,这北方大地,恐怕也已彻底陷入纷争的泥沼,再难恢复往日的秩序了。
他带着毛晴,不仅是带她见识战场,更是为她搏一个或许能自主的命运。
一刻钟后,邺城南侧一座隐蔽的城门悄然开启。毛当一马当先,毛晴紧随其后,一千五百名精心挑选的秦军锐卒,如同沉默的幽灵,鱼贯而出。
他们放弃了笨重的攻城器械,人人轻甲快刀,背负强弩,利用地形掩护,悄无声息地向着数里外的华林园疾奔而去。阳光照在他们冰冷的铠甲和兵刃上,反射出森然的杀意。
华林园,观澜亭。
酒至半酣,气氛愈加热烈。慕容垂正与慕容德细说当年枋头之战的细节,如何以疑兵之计迷惑桓温,如何断其粮道,说得兴起,不时抚掌大笑。慕容隆、慕容凤等人的箭术比试也分出了高下,正围着慕容楷点评优劣。
没有人注意到,园林边缘茂密的树林中,原本喧嚣的鸟鸣声不知何时已然绝迹。一种异样的寂静,如同水银般悄然蔓延。空气中,那股草木清香与湖水湿气之外,似乎混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金属摩擦和皮革挤压的细微声响,以及一种压抑着的、粗重的呼吸声。
常年征战培养出的、近乎本能的警觉,让慕容垂端酒的手微微一顿。
他看似随意地抬眼,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亭外那片在微风中摇曳的竹林,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几片竹叶不自然地晃动,并非风的方向。
就在这一刹那——
“咻——噗!”
一支三棱透甲弩箭,带着凄厉的尖啸,毫无征兆地从湖对岸的假山石缝中激射而出,目标直指慕容垂的咽喉!
电光火石之间,坐在慕容垂侧前方的慕容楷怒吼一声,猛地将手中酒爵连带案几一起掀起!
“铛!”
沉重的铜爵被弩箭瞬间洞穿,去势稍减,但仍深深扎进了慕容楷及时挡来的臂盾之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这声箭响,如同砸向平静湖面的巨石。
“敌袭——!保护大王!”慕容楷的嘶吼声撕裂了午后的宁静。
“咻咻咻——!”
瞬息之间,密集如蝗的弩箭从四面八方暴射而来。来自亭台左右的树林,来自前方的草丛,来自侧后方的嶙峋怪石。强劲的弩矢撕裂了精美的麻布帷幔,将盛放酒水果品的漆盘陶罐击得粉碎,汁液四溅。
亭柱上瞬间钉满了尾羽仍在颤动的箭矢,发出“夺夺夺”的恐怖声响!
“噗嗤!”“啊——!”
惨叫声几乎与箭雨同时爆发,数名反应稍慢的侍从和外围护卫,瞬间被射成了刺猬,鲜血泼洒在亭台的地面和柱子上,浓郁的血腥味顷刻间取代了酒香。
慕容凤闷哼一声,一支弩箭穿透了他抬起的左臂臂甲,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半幅衣袖。慕容隆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到一根巨大的石柱之后。
慕容德则躲避不及,手臂被一支擦过的箭簇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迅速浸透了锦袍。
“结圆阵!向亭内核心收缩!盾牌!”慕容垂临危不乱,苍老的声音此刻却如同磐石般稳定人心。
他早已拔剑在手,剑光森寒,目光如电般扫视箭矢来源,判断着敌军的主攻方向。
他带来的三百亲卫,不愧是百战精锐,虽在最初的突袭中损失了数十人,但剩余者立刻以惊人的效率收缩,用身体、盾牌和一切能找到的掩体,在慕容垂等人外围构筑起一道血肉防线。
盾牌接连成墙,箭矢钉在其上,如同暴雨敲打荷叶。
“是秦军!看旗号,是毛当!”慕容绍躲在另一根石柱后,看到了林中隐约闪动的秦军旗帜。
“毛当!这老狗,竟敢出城偷袭!”慕容隆咬牙切齿,探身张弓回射,一支羽箭精准地射穿了百米外一名秦军弩手的咽喉。
但秦军显然有备而来,占据了园林的有利地形,弩箭又密又急,相互交叉,压得亭内众人几乎无法露头还击。
慕容垂的心沉了下去,不是因为毛当的突袭,而是因为秦军出现的时机和位置太过精准。
“军中必有内应,而且地位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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