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内,牛油火把插满四周,燃烧时发出噼啪的轻响,将慕容农挺拔的身影投在帐壁上,随着火光摇曳。
帐内弥漫着皮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汗味,那是长时间紧张议事留下的痕迹。慕容楷、慕容绍、赵秋、兰汗、段赞、慕舆悕、刘木等从邺城一同逃出的前燕旧臣都齐聚于此。
慕容农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声音沉稳,却字字敲在心头:“石越急于求战,邺城苻丕催促进兵,此其弱点。我军新整,不宜久守,当以奇制胜。”
他顿了顿,指尖在粗糙的军事地图上划过列人城西门,“此处,便是石越的葬身之地。”
“如何引他入彀?”慕容楷沉吟开口,他性情持重,眉宇间带着其父慕容恪特有的英气,但此刻更多的是对堂弟决策的审慎支持。
听了堂兄此言,慕容农心中大定。慕容家一直都是宗室掌军权,赵秋、兰汗等人地位虽然高,但是真正能决断,还是慕容农和慕容楷、慕容绍兄弟。
“示弱,诱敌,设伏。”慕容农言简意赅,“别忘了李白。”
赵秋闻言,脱口而出:“李白已死,若是派人假冒其亲信,石越恐怕不会轻信?”
“石越自然不会轻信,但是,他还有时间吗?”
一直抱臂靠在帐柱上的慕容绍忽然嗤笑一声:“甲子日?嘿,倒是会挑日子。不过,三哥,你确定那石越会信这种粗浅伎俩?”他言语随意,带着少年人的飞扬,却也点出了关键。
“信与不信,由不得他。”慕容农语气斩钉截铁,“我赌的不是他的智计,而是他的处境和他的傲慢。时间,在我。他领大军在此与我军对峙,父亲那边,可是日益强大,邺城的苻丕,怎会容忍其坐失战机。恐怕。催他决战的书信,早就摆在石越的案前了。”
“仿李白笔迹,语气要惶恐中带着急切,字迹需有仓促潦草之态。”他复述了信的内容,并特别强调,“要在信中暗示,我因连日压力,已处决数名不服从的将领,军中人心浮动,尤其是那些新附的杂胡,更是怨声载道。”
赵秋屏息凝神,取过特制的、略带毛边的纸张,蘸饱了墨,笔走龙蛇。他不仅模仿字形,更刻意营造出笔锋因颤抖而产生的断续和扭曲。细节一点点补充,一封完美的“求救信”在众人的注视下逐渐成型。
信成之后,慕容农又命人将信纸在烛火上略略烘烤边缘,制造出匆忙焚毁不及的假象,再小心折叠,以劣质火漆封缄,火漆上的印记也故意按得模糊不清。
一名身形瘦小如猿,穿着深色夜行衣,脸上涂着煤灰的斥候无声无息地踏入帐内,单膝跪地,双手接过密信。
与此同时,秦军大营,中军帐内。
石越并未安寝,他身披重甲,坐在案几后,案上铺开的军事地图已被他手指反复摩挲得有些发毛。正如慕容农所料,他这几日心绪不宁。
苻丕的两封书信就压在镇纸下,信中字里行间虽未明言催促,但反复提及慕容垂动作频频,连克数城,兵锋直指常山,这比任何直接的催促都更让石越感到脊背发凉。
慕容垂的威名,如同一座无形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慕容农区区竖子,竟如此难缠。”石越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案几,发出沉闷的嗒嗒声,“若再拖延,慕容垂援军若至,或是邺城有失”他不敢再想下去。速战速决,是唯一的选择,也是苻丕和长安朝廷期望看到的。
“报——”亲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一名校尉手持一支普通的狼牙箭,箭杆上绑着一封污损的信件,快步进帐,“将军,有城内书信。”
石越眸光一凝,接过信件。信纸边缘焦黑卷曲,字迹仓促潦草,多处墨点晕开,仿佛书写者手心满是冷汗。内容与他预想的背叛相差无几,但信中提到的“慕容农连日斩杀不服从之鲜卑旧部与汉人军吏”、“新附丁零、乌桓士卒皆怀怨望”、“城内守军实则外强中干”等细节,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某个疑虑的枷锁。
副将强生凑近观看,他面庞粗犷,一道刀疤从额角划至下颌,此刻眉头紧锁:“将军,此信来得突兀,未免太过巧合,是否”
“诈?”石越嗤笑一声,将信纸拍在案上,脸上多日来的阴郁似乎被这封信驱散了不少,“若是慕容垂,我自然要思量再三。可慕容农?一个借父辈余荫、仓促集结了一群乌合之众的年轻人,内部岂能铁板一块?他若有其父半分能耐,当初在长安就不会那般狼狈!李白?一个见风使舵的小人,见慕容农手段酷烈,自身难保,叛逃求活,再合理不过!”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几乎是不屑一顾的笃定,既是在说服部下,更是在说服自己。那来自慕容垂和邺城的双重压力,让他迫切需要抓住任何一个可能打破僵局的机会,哪怕这个机会看起来带着钩刺。
他站起身,玄甲叶片碰撞,发出铿锵之声:“传令!精选三千氐族甲士,皆披双铠,执利刃强弩,人衔枚,马裹蹄!明日夜三更,随我亲自袭城!强生,你率其余人马,距城五里待命,一旦见到西门火起,城门洞开,便即刻率军压上,一举踏平列人!”
“遵命!”强生抱拳领命,尽管他眼底仍有一丝未能完全化开的疑虑,但军令如山,且石越的分析也并非全无道理。
次日,列人城内。天色灰蒙,铅云低垂,呜咽的北风卷起尘土和枯草,抽打在城头士卒冰冷的铁甲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县衙大堂已被临时改为中军帐,慕容农升帐议事。当他说出“今夜三更,决战石越”时,帐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低声议论,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参军赵秋,面色凝重,越众而出,拱手道:“都督,三思啊!今日乃是甲子日。”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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