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慕容农这边小胜,慕容垂那边,也出现了新的变故。
此刻,慕容垂勒马于洛水之畔,身后是跟随他历经风雨的慕容部子弟兵,虽仅数千,却透着一股百战余生的彪悍与沉郁。
“父亲,风大了。”长子慕容宝驱马靠近,低声提醒,将一件厚重的毛氅披在慕容垂肩上。
慕容垂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
“慕容凤他们都劝翟斌奉我为主?”慕容垂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是的,父亲。”慕容宝答道,“消息确凿。翟斌也已听从。”
“报——”一骑斥候飞驰而来,滚鞍下马,“大将军,翟斌遣其长史郭通前来,已至营外求见!”
来了,慕容垂眼中精光一闪,旋即收敛。“带他过来。”
片刻,一个身着汉人文士袍服,在引领下走来,正是翟斌的长史郭通。他躬身行礼,态度恭敬:“郭通拜见吴王!我主心慕吴王威德,愿举义兵,奉吴王为盟主,共图大业!望吴王不弃,接纳我等!”
慕容垂端坐马上,身形如山,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郭通,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凝:“郭长史,请回禀翟将军。吾父子寄命秦朝,危难之时得苻天王收留庇护,此恩重如山。虽名属君臣,情义却堪比父子。岂能因一时之小隙,便生出反复之心?我此次引兵前来,本是为救援豫州,并非响应尔等起事。奉我为盟主之议,切勿再提。”
他的话,掷地有声,清晰地划清了界限。
郭通脸上闪过一丝焦急,还想再劝:“吴王!如今天下崩析在即,苻秦失鹿,群雄共逐之!将军雄才大略,正该”
慕容垂抬手打断,语气转冷:“不必多言。吾意已决。”说完,不再看郭通,调转马头,示意大军继续向洛阳方向缓行。留下郭通一人站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寒风吹起他单薄的袍角,显得有几分狼狈。
虽然内心腹议慕容垂虚伪,但此刻郭通却焦急不已,联军内部,翟斌并不是一家独大,慕容凤、王腾、段延等人皆是前燕旧臣,翟斌也无法违背。
慕容宝策马跟上父亲,低声道:“父亲,如此断然拒绝,是否”
慕容垂目光深远:“宝儿,翟斌是狼是友,尚未可知。”
当慕容垂的队伍抵达洛阳城下时,迎接他们的不是箪食壶浆,而是紧闭的城门和城头林立的戈戟。
平原公苻晖一身甲胄,出现在城楼之上,脸色铁青,眼神中充满了愤怒与警惕。他居高临下,厉声喝道:“慕容垂!陛下待你恩重如山,你竟敢袭杀苻飞龙,如今又引兵至此,意欲何为?莫非真要背主求荣,与那翟斌逆贼同流合污吗?”
城下的慕容部将士一阵骚动,怒意上涌。慕容垂抬手压下喧嚣,仰头望着苻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平原公何出此言?苻飞龙欲加害于我,我不得已而自保。慕容垂此来,确为助公守卫洛阳,以报天王之恩。”
“巧言令色!”苻晖冷笑,“你与翟斌往来,当我不知?休想诓骗于我!洛阳城坚粮足,尔等若敢犯境,必叫尔等头破血流!”
说罢,竟不再给慕容垂解释的机会,拂袖而去。
冰冷的城门,如同苻晖冰冷的拒绝,将慕容垂“忠义”的借口彻底戳穿。他驻马城下,良久无言。寒风吹动他花白的鬓角,这一刻,这位名震天下的枭雄,背影竟显得有些萧索。
慕容垂无奈,只好退军。
与此同时,翟斌的大营设在洛阳以东的一片原野上,联军的帐篷杂乱无章,各色旗帜飘扬,虽显豪壮,却也透着混乱。
中军大帐内,炭火噼啪作响,翟斌听着郭通的回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身材魁梧,满脸虬髯,本是丁零酋长,趁乱而起,聚集了数万人马。他劝慕容垂为盟主,固然有慕容凤、王腾等旧燕臣子的推动,但更深层的是他自己的不得已。他深知自己虽勇,却缺乏足够的威望和号召力来统领这纷乱的局面。丁零部族,在胡汉杂居的北方,常被视为“山野异类”,难以得到世家大族的真心归附。他需要慕容垂这块金字招牌,需要慕容氏这面大旗来凝聚人心,名正言顺地争夺天下。
可慕容垂的拒绝,像一盆冷水,浇得他透心凉。
“慕容垂不信我!”翟斌烦躁地踱步,拳头攥得咯咯响,“他以为我翟斌是那等无信无义之徒吗?还是他根本瞧不起我们丁零人!”
帐下慕容凤、王腾、段延等人面面相觑。慕容凤上前一步,他是慕容垂的侄子,年轻气盛,朗声道:“翟将军勿忧。叔父谨慎,乃因与苻坚旧谊未绝,且不明将军真心。待我修书一封,详陈利害,叔父必能明察!”
翟斌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他需要慕容垂,但也忌惮慕容垂。一旦慕容垂真的来了,这联军之主,还能是他翟斌吗?
可眼下,没有慕容垂,他可能连洛阳都打不下来,更遑论在这乱世立足。这是阳谋,他不得不吞下的苦果。
!“罢了!”翟斌猛地站定,对郭通道,“郭先生,还得劳你再去一趟。这次,不必空谈大义,告诉他,我翟斌或许不成气候,但他慕容垂现在需要我这股力量!”
郭通再次来到慕容垂军帐时,气氛比上次更加凝重。慕容垂端坐主位,慕容宝、慕容德、慕容隆、慕容麟等人分列两旁,目光如炬,审视着这位丁零使者。
郭通深吸一口气,知道此行若再无功而返,双方可能就此决裂,兵戎相见。他不再绕弯子,直接问道:“将军试想,如今苻秦失鹿,天下共逐。将军虽神武,然兵力单薄,根基未稳。苻晖据洛阳而拒将军,四方豪强观望不前。若不得翟将军数万之众相助,将军欲以何争衡天下?仅凭忠义之名,可能让苻晖开门,能让四方拜服?”
他顿了顿,观察着慕容垂的神色,继续道:“翟将军麾下,不仅有丁零勇士,更有慕容凤、王腾、段延这等渴望复兴大燕的旧臣。他们期盼的,是将军您这慕容家的雄主。得此助力,将军则可声势大振,进可图谋关东,退可割据一方。若失此助力,将军独力面对苻秦余孽与四方窥伺之敌,前景堪忧啊!望将军三思,切莫因小疑而失大计。”
帐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慕容垂棱角分明的脸庞。他沉默了许久,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敲击。慕容宝等人屏息凝神,等待着父亲的决断。
之前不接纳翟斌,除了想兵不血刃拿下洛阳,也是和翟斌的心理博弈,如今看来,翟斌终于沉不住气了。
终于,慕容垂抬起头,眼中的犹疑尽去,恢复了往日的决断与深沉。他看向郭通,缓缓点头,声音沉稳有力:“郭长史所言,确是在理。是孤拘泥了。回去禀告翟将军,他的好意,慕容垂领受了。愿与将军共襄义举,匡扶天下。”
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涌上郭通心头,他深深一揖:“吴王英明!我主必定欣喜万分!”
消息传回翟斌大营,翟斌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但随即又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支军队的主导权,将悄然转移。但他别无选择,这是乱世中的生存法则。
两家合兵一处,声势果然大震。慕容垂的威望与翟斌的兵力结合,联军士气高涨,对洛阳形成了更大的压力。一些观望的势力也开始派人接触,表示归附之意。
在一片看似大好的形势中,翟斌的心思又活络起来。这一日,他联合了几位麾下将领,以及慕容凤、王腾等人,一同来到慕容垂大帐,进行了一次正式的“劝进”。
帐内,翟斌率先开口,声音洪亮:“吴王!如今义旗高举,万众归心,苻秦失德,天下共弃。王爷乃慕容氏嫡脉,英武盖世,正该顺天应人,早正大位,称尊号以安人心。如此,则四方豪杰必影从云集,大业可成!”
“是啊,叔父,请您称帝吧!”慕容凤激动地附和道。王腾、段延等人也纷纷躬身,齐声劝进:“请吴王正位!”
帐内气氛热烈,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慕容垂身上,期待着他黄袍加身的那一刻。
然而,慕容垂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面色沉静,没有丝毫欣喜,反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帐中悬挂的一幅简陋的舆图上,声音清晰而坚定:
“诸君之意,孤心领了。然而,此言谬矣!”
他顿了顿,继续道:“新兴侯乃我大燕正统,是孤的君主!我等今日举兵,是为扫平关东,光复燕室。若赖诸君之力,得以克定中原,那时自当以大义晓谕苻秦,迎奉新兴侯反正归位。岂可主上尚在,便自行尊大?此非孤心所愿,亦非臣子之道。”
新兴侯是前燕末帝慕容暐,如今还在长安,是前燕复国当之无愧的正统。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翟斌愣住了,他没想到慕容垂会如此坚决地拒绝。
翟斌看着慕容垂那坚毅而沉稳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慕容垂要的,不仅仅是地盘和军队,更是人心和大义。这份深谋远虑,他翟斌自愧不如。他不得不压下自己那点小心思,躬身道:“吴王深谋远虑,是末将等考虑不周。”
劝进风波暂时平息。
随后,慕容垂召集核心将领,商议下一步行动。他指着舆图上的洛阳,分析道:“洛阳虽为名城,然四面受敌,北面又有黄河天险阻隔,易攻难守。”
他的手指指向北移动,重重地点在了一个位置上——“邺城!”
“此地乃昔日大燕故都,河北重镇,城防坚固,物阜民丰,且地处河北腹心。北取邺城,据之而号令天下,方是制胜之根本!”
他的分析鞭辟入里,目光锐利,充满了战略家的洞察力。帐下慕容德、慕容宝等纷纷点头,就连翟斌,也不得不承认,慕容垂的眼光,确实比他只盯着洛阳要长远得多。
“吴王高见!”众人齐声附和。
“好!”慕容垂决断道,“既然如此,我等便不再与苻晖在洛阳纠缠。即刻回师向东,北渡黄河,目标——邺城!”
战略既定,庞大的联军机器开始转动。旌旗招展,人马嘶鸣,向着北方那片更加广阔,也更加硝烟弥漫的天地,逶迤而去。
洛水依旧东流,寒烟未散。
而慕容垂这边的动静,给邺城的苻丕带来了极大的压力,也给对峙的石越、慕容农二人带来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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