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潮湿、颠簸。
方岩是被脸颊上传来的湿冷触感和全身散架般的疼痛唤醒的。他发现自己正被金达莱背着,在狭窄陡峭的通道中快速攀爬。老路趴在他胸口,用微弱的五色元气覆盖着他,似乎在帮他稳定伤势。耳中的嗡鸣依旧,但已经能隐约听到金达莱沉重的呼吸和脚步声。
他们冲出了地下通道,回到了白山盟据点那隐蔽的石屋中。没有停留,金达莱直接将方岩放在地上,急促地对守在这里、满脸惊惶的母亲陈阿翠等人说道:“带上他!立刻走!敌人和地底怪物都来了!我们挡住!你们往西!去二号备用点方向!”
说完,他深深看了一眼勉强支撑着坐起来的方岩,又看了看韩正希,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一点头,转身再次冲入了通向地下的通道,去接应可能陷入苦战的朴烈火。
石屋内一片死寂,随即被陈阿翠带着哭腔的惊呼打破:“岩儿!你的耳朵!你的鼻子!”
方岩抹了一把脸,满手是半干的血迹。他努力睁大眼睛,视线依旧有些模糊,但已经能看清围过来的家人——母亲苍白的脸,韩正希紧抿的唇和沉静却带着忧色的眼眸,老金叔扛起了不多的行李,朴嫂子紧紧抱着襁褓中的宝儿,两个小丫头吓得瑟瑟发抖,紧紧依偎在母亲腿边。
“没没事。”方岩嘶哑道,挣扎着要站起,却一阵眩晕,被韩正希及时扶住。
“走!马上走!”方岩咬着牙,挤出命令。他甚至来不及解释发生了什么,死亡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在身后。
一家人,扶老携幼,带着仓促打包的极少行李,冲出了石屋,冲进了白头山余脉阴冷潮湿的夜色山林之中。
然而,祸不单行。
方岩在地下深坑中度过的惊心动魄的几日,地面上的季节已然悄悄流转。一场不期而至的冬雨在不久前刚刚停歇。山林间弥漫着湿润的寒气,落叶和泥土被雨水浸泡,变得又湿又滑。本就崎岖难行的山间小径,此刻更是泥泞不堪,每一步都可能打滑,对于背着伤员(方岩)、抱着婴儿(宝儿)、牵着小孩的一大家子人来说,简直是噩梦。
没跑出多远,陈阿翠就差点滑倒,老金叔扶住她,自己也踉跄了一下。朴嫂子抱着孩子,走得更是小心翼翼,速度根本快不起来。两个小丫头不时发出惊叫,她们的鞋子很快沾满泥浆,举步维艰。
方岩被韩正希搀扶着,耳鼻间的血迹已凝固,但内腑的震荡和次声波带来的持续眩晕恶心让他虚弱无比,看着家人在泥泞中挣扎逃命,心如刀绞,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绝望感攫住了他。这样跑下去,别说摆脱追兵,自己一家人恐怕都要折在这片湿滑的山林里!
“咳咳”方岩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被雨水浸透的、黑暗而陌生的山林,又望向深坑方向——那里隐约还能传来沉闷的、非人的嘶吼和撞击声,战斗并未结束。金达莱和朴烈火在用生命为他们争取时间。
“东家。”一个平静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是韩正希。
她放开了搀扶方岩的手,站到他面前。雨后的微弱天光下,她胸口的红蓝色气旋似乎比平时旋转得更快了一些,散发着微光。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三块光滑的、被摩挲得温润的小石子,颜色各异,一块暗红如凝血,一块靛蓝如深夜,一块灰白如骨。
在方岩和其他人疑惑的目光中,韩正希将三块石子合在掌心,闭目凝神片刻,然后轻轻向身前一抛。
石子落在湿漉漉的、铺满落叶的地面上,并未滚动很远,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奇特的是,落定后,那暗红石子微微指向他们来时的方向(深坑),靛蓝石子指向西方(他们想去的方向),而灰白石子则竖了起来,轻轻颤动。
韩正希睁开眼,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石子的方位和状态,又抬头望向深坑方向那隐约的声响,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混合着明悟与决然的微笑。
“东家,”她站起身,看向方岩,声音清晰而稳定,“石子说,祸源在彼(指向深坑),远离则安。我们继续远离那里,就会没事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疲惫惶恐的陈家老少,最后回到方岩脸上,那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能穿透方岩此刻的虚弱与迷茫:“东家,把大家交给我吧。我认得些山路,知道怎么在雨林里走。我带着大家,慢慢往西边去。你”
她的目光落在方岩血迹未干、却依旧燃烧着不甘火焰的眼睛上:“你去做你该做的事情。金大哥和朴大叔还在下面,那‘东西’(指南波号)也还在下面。你需要回去,不是去送死,是去了结该了结的,拿到该拿到的。”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方岩混乱的脑海。
交给她?这个来历神秘、拥有奇异能力、平时沉默少言的女孩?在这种绝境下?
方岩下意识地想反驳,想坚持自己带领家人。但当他再次与韩正希对视时,他仿佛从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不是少女的天真,也不是仆役的恭顺,而是一种历经风霜后的通透,一种对命运轨迹的隐约把握,甚至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她抛出的石子,她此刻的冷静与担当,都透着一股超越她年龄和身份的诡异可靠。
或许她说得对?
自己现在这副重伤之躯,强行带着家人在泥泞中逃亡,不仅拖累大家,更可能把追兵引向家人。而深坑那边,金达莱和朴烈火生死未卜,“南波号”及其内部的陷阱是自己费尽心血才取得的成果,难道就这样放弃?地面追兵和地下怪物齐聚,或许正是浑水摸鱼、了结一些事情、甚至取得转机的机会?
与其被动逃亡,等待未知的命运,不如拼死一搏,掌握一丝主动?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火般在方岩心中燃烧起来。兵王的血液在复苏,对局势的判断力压过了伤痛与恐惧。
他看了看气喘吁吁、满脸依赖与恐惧望着自己的母亲、老金叔、朴嫂子和孩子们,又看了看沉稳站立、眼神坚定的韩正希。
终于,他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和脏腑的疼痛,做出了决定。
他握住韩正希的手(她的手冰凉而稳定),沉声道:“好!韩姑娘,我家人就拜托你了!向西,避开大路,找隐蔽处缓行。我会想办法去找你们汇合!”
说完,他松开手,转向母亲等人,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快速道:“娘,老金叔,嫂子,听韩姑娘的安排!我回去帮金大哥他们!很快回来找你们!快走!”
陈阿翠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儿子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光芒,以及韩正希默默上前扶住她的手臂,最终含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岩儿小心!”
“东家放心!”老金叔也咬牙道。
一家人,在韩正希的带领下,调整方向,互相搀扶着,小心翼翼地踏入西侧更加茂密、也更加黑暗湿滑的山林,逐渐消失在夜幕与树影之中。
方岩目送他们离开,直到最后一点身影也被林木吞没。
山林重归寂静,只有远处深坑方向传来的、越来越微弱的非人嘶吼和碰撞声,提醒着那里正在进行着何等惨烈的战斗。
寒风裹挟着雨后的湿冷,穿透方岩被腐蚀破损的衣衫,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为之一清。
耳鼻间的血已冷,脏腑的疼痛依旧,次声波造成的眩晕和耳鸣顽固地存在着。
但,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凝聚的意志,从他眼底升起。
他摸了摸怀中,黄铜月牙冰凉依旧,那枚淡金色的“破邪剑芒”也安静地躺着。腰间的破锤子沉重而实在。
该回去了。
不是盲目地送死。
是去了结该了结的。
他最后看了一眼家人消失的方向,转身,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一步一个脚印,踏着湿滑的泥泞,朝着那传来战斗声响的、如同巨兽张开大口的黑暗深坑方向,决然走去。
山林间,只留下他一串深深浅浅、浸染着血迹与决心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