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起劫后余生的复杂心情,也强行压下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疲惫,方岩领着这支小小的队伍,再次踏上了西行的路途。失去了代步的推车,他只能一直背负着母亲,怀揣着沉睡的老路,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坚定。鬼头黄刀男沉默地跟在身侧,仿佛一座移动的、背负着过往的黑色礁石。老金和朴嫂子轮流推着载满行李的独轮车,车轮吱呀,诉说着前路的艰辛。韩正希则照顾着两个小姑娘和婴儿,成了队伍里最忙碌的身影。
又走了一天多,脚下的土地逐渐变得松软,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熟悉的、咸腥中带着淡淡腐朽的气息。当翻过一道布满枯黄芦苇的土坡后,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蓝色的浩瀚水面,猛然撞入了所有人的眼帘!
大海!
他们终于到了海边!
然而,方岩心中却并无多少抵达目的地的喜悦,反而警兆微生。他站在坡顶,极目远眺。海水并不清澈,呈现出一种沉郁的铅灰色,浪头不高,却带着一股懒洋洋的、仿佛内蕴疲惫的力量,一遍遍冲刷着空旷寂寥的海滩。远处海天相接之处,迷雾蒙蒙,看不真切。
这景象,与他记忆中前世那些充满活力的海岸线截然不同,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死寂和潜在的危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之前在汉江码头,从那污浊江水中惊鸿一瞥看到的、那扭曲庞大的阴影和布满人类手脚的惨白触手而这里这片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又隐藏着怎样的诡异呢?
海边,恐怕也并非乐土。
“到海边了!我们到海边了!”老金喘着粗气,胖脸上却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一屁股坐在坡上,再也走不动了。朴嫂子也几乎脱力,靠着独轮车直抹汗。韩正希和两个小姑娘虽然也累,但看到广阔的海面,眼中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新奇和短暂的放松。
方岩小心地将母亲从背上解下,让她靠坐在一个相对干燥的土坎上。他刚想查看一下母亲的情况,却意外地对上了一双微微睁开的、带着茫然和虚弱的目光。
“娘!您醒了?!”方岩惊喜交加,连忙蹲下身,握住母亲冰凉的手。陈阿翠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也有些涣散,但确确实实苏醒了!
陈阿翠没有立刻回应儿子,她的目光越过了方岩,怔怔地投向那片灰蒙蒙的大海。看着那无垠的水面,听着那单调的海浪声,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她眼角滑落,沿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流淌下来。
“海是海啊”她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像风中蛛丝,“你爹方恩俊他当年就是朝着这个方向跑的”
方岩心中一紧,知道母亲想起了那个抛下他们母子的男人,他这一世的父亲——方恩俊。
陈阿翠似乎陷入了一种半清醒半恍惚的状态,断断续续地诉说着,与其说是讲给儿子听,不如说是在对着这片大海,倾泻积压了太久的苦楚与怨怼。
“那年,官府的差爷又来催兵税,家里连口饱饭都难了,哪来的钱?你爹他夜里收拾了个小包袱,说去邻村借,这一走就再没回来”
“有人看见他往海边走了说是说是可能跟着渔民的船,跑了去南边了”
“这个挨刀的没良心的他就这么狠心扔下我们孤儿寡母岩儿你那时候还那么小他怎么能怎么能啊”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被遗弃的委屈、生活的艰辛以及对那个男人的恨意。这些琐碎的、痛苦的往事,在此刻面对这片可能吞噬了她丈夫的大海时,再也抑制不住地奔涌而出。
方岩默默地听着,没有打断。他能感受到这具身体残存的、对那个陌生父亲复杂的情感,也能理解母亲这半生守活寡、独自拉扯孩子的无尽辛酸。他轻轻拍着母亲的手背,无声地给予安慰。
没说多久,陈阿翠似乎耗尽了刚刚积攒的一点力气,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神再次变得疲惫而空洞,只是依旧望着大海默默流泪。
这时,韩正希带着些担忧走了过来,低声道:“东家,恩贞和熙媛说海风太冷了,吹得骨头疼,朴嫂子也担心小宝儿受不住。我们能不能先找个能避风的地方过夜?”
方岩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蜷缩在一起、嘴唇冻得发紫的两个小姑娘,又看了看疲惫不堪的众人。确实,大家都到极限了,母亲刚醒,也需要一个相对安稳的环境休息。
他压下对海边潜在危险的疑虑,点了点头:“好。”他转向瘫坐在地上的老金,“老金,你以前应该跑过两船的吧?对这带熟不熟?附近有没有能落脚的地方,比如废弃的渔民小屋什么的?”
老金挣扎着爬起来,眯着眼向海岸线方向张望了片刻,指着右前方一片礁石和枯木林的交界处:“东家,那边!那边地势稍高,背风,我以前跟着两船过来收海货的时候,记得那边好像有几户渔家,就是不知道现在”
“就去那里看看。”方岩当机立断。
众人强打精神,朝着老金指的方向走去。果然,在礁石群后面,他们找到了几间低矮的、用石块和木头搭建的渔民小屋。大部分都已经彻底坍塌或者被海风侵蚀得不成样子,但幸运的是,最靠里的一间虽然也破败不堪,屋顶漏了几个大洞,但四面墙壁还算完整,里面也相对干燥,至少能挡住那无孔不入的冰冷海风。
“就这里吧!”方岩看了看天色,灰暗的云层低垂,夜晚即将来临。
大家立刻行动起来。老金和朴嫂子忙着清理小屋内的杂物和积尘,韩正希则带着小姑娘们搜集了一些相对干燥的茅草和木柴,勉强在屋子中央清理出一块地方,升起了一小堆篝火。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阴暗,也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方岩将母亲安置在离火堆最近、最干燥的角落,用厚厚的衣物垫好。怀中的老路依旧睡得天昏地暗,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它无关。
安排好众人,方岩的心却并未放下。他走到屋外,看着暮色中愈发阴沉的海面,寻找船只的紧迫感再次涌上心头。这片海岸绝非久留之地。
他回到屋内,对正在照看母亲的韩正希说道:“正希,你跟我出去一趟,我们沿着海边找找看,有没有能用的船,哪怕是小舢板也行。”
然后,他走到如同门神般矗立在门口阴影里的鬼头黄刀男面前。男人依旧背负着亡母,如同扎根在地里的石雕。
方岩看着他,用简单的手势和语言表达着自己的意图:“我,和她,去找船。”他指了指自己和韩正希,又指了指外面的海,“你,在这里,守着,保护他们。”他指了指屋内的老金、朴嫂子、孩子们和他的母亲。
鬼头黄刀男空洞的目光扫过屋内,又落回方岩脸上,没有任何表示,但方岩能感觉到,他明白了,并且接受了这个任务。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与这破败的小屋、与这昏暗的暮色融为了一体,成了一座最沉默也最可靠的壁垒。
方岩想了想,从随身携带的、之前从废弃渔民家里找到的干粮里,拿出一大块用粗盐腌得硬邦邦、黑乎乎的咸鱼,递到男人面前。
“这个,给你。我们去去就回。”
男人低头看了看那块卖相不佳却实实在在是肉食的咸鱼,又看了看方岩,然后,他再次做出了那个让方岩有些意外的动作——他抬起那只没有握刀的手,朝着方岩,用力地、笨拙地,竖起了大拇指!
随即,他接过咸鱼,看也没看,直接张嘴就啃,那硬邦邦的鱼肉在他嘴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他却毫不在意,仿佛在品尝什么美味佳肴。
方岩看着他这模样,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也松了一丝。他拍了拍男人的手臂,不再多言,转身招呼上韩正希,两人一头扎进了海边愈发浓重的暮色与呼啸的海风中,开始了寻找渺茫希望的征程。
身后,那间透出微弱火光的小屋,以及屋门口那尊沉默的、啃着咸鱼的“鬼头刀神”,在苍茫的天地间,人类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实在的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