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意似乎都因为鬼头黄刀男这突兀的举动而凝固了。方岩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步踏在冻土上都发出清晰的声响。他没有解开怀中依旧沉睡、甚至发出细微鼾声的路建国,反而下意识地将这小鹿崽子搂得更紧了些。不知为何,他有一种直觉,真要是遇到什么无法理解的凶险,这个看似不靠谱的“睡神”,或许会比任何预警都更早发出信号。
他快步来到鬼头黄刀男身边,目光首先落在那被平放在雪地上的亡母尸体上。棉被散开大半,露出了老妇人那青紫僵硬、此刻却隐隐透出一种不正常灰败色的面容。然后,他才看向男人。
这一看,让方岩的心猛地一揪。
男人依旧是那张麻木死寂、如同岩石雕刻般的脸,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眼神都依旧是那般空洞。但是,两条清晰的、不断线的泪痕,正从他空洞的眼眶中蜿蜒而下,无声地在他沾满污垢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沟壑,最终滴落在雪地上,留下两个小小的、瞬间冻结的湿痕。
那不是啜泣,不是嚎啕,而是某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悲恸,无法用言语和表情表达,只能化作这无声的溪流。
一个不能说话、情感似乎也已冻结的男人,此刻却在流泪。这景象,比任何哭喊都更加令人窒息。
鉴于男人无法言语,方岩知道,沟通只能依靠观察和直觉。他深吸一口气,正要蹲下身仔细查看那老妇人的状况,突然——
一只冰冷、粗糙、如同铁钳般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鬼头黄刀男!
他抓得很紧,力道极大,让方岩感觉自己的腕骨都在发出轻微的抗议。但这力道中蕴含的情绪却极其复杂——有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绝望信任,有低到尘埃里的苦苦恳求,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不容拒绝的、仿佛方岩若退缩便会如何的隐晦威胁!
三种情绪交织在这死死的一握之中,清晰地传递给了方岩:你一定有办法!你必须想想办法!
方岩没有挣扎,只是抬眼,对上了男人那双流泪的空洞眼睛,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我明白。让我看看。”
他沉声说道,试图传递出冷静和可靠。男人手上的力道微微松了一丝,但依旧没有放开,仿佛这根“浮木”是他唯一的希望。
方岩不再犹豫,立刻全力催动了那经历过生死蜕变后、变得更为深邃的“观气”之法,将视野聚焦在雪地上的老妇人尸体上。
这一看,饶是方岩两世为人,心志坚如铁石,也差点失声惊呼,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在他的观气视野中,老妇人的尸体内部,此刻正在上演一场无声而恐怖的饕餮盛宴!
那些原本与灰白死气维持着微妙平衡的、密密麻麻的暗黄色煞气小虫,此刻仿佛集体陷入了狂暴状态!它们不再是之前那种相对“有序”的啃噬,而是变得无比活跃、无比贪婪,如同发现了无主宝藏的蝗虫群,疯狂地吞噬着老妇人尸身内残留的、以及之前喂食寒冰巨人内脏所积累转化的灰白死气!
这些死气,本是维持她尸体“不腐”、“存异”的能量基础。
然而,问题在于,老妇人的尸体早已没有任何元气(生命能量)了!当煞气小虫将这些死气疯狂吞噬殆尽后,失去了能量支撑的尸身部分,会发生什么?
方岩清晰地“看”到,那些已经被煞气小虫将死气啃噬一空的部位——最初是从四肢末端开始——正在发生可怕的变化!血肉并未腐烂,而是以一种违背常理的速度,迅速地失去所有的“存在感”,颜色褪去,质地改变,最终化为极其细微的、灰白色的飞灰,如同被时光加速了千万倍的风化,无声无息地湮灭、消散在空气中!
就像是一幅浸水的古画,上面的墨迹正在被无形的橡皮擦疯狂擦除,留下片片触目惊心的空白!
照这个速度,用不了一时三刻,这具承载着男人无尽执念的亡母遗体,恐怕就要彻底化为飞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作为前世在无数绝境中寻找生路的兵王,方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分析着这恐怖景象背后的逻辑。
平衡失效!
核心问题瞬间被他抓住。
之前,刀中巨兽散发的煞气小虫,与亡母尸体内的阴气/死气(以及后来补充的寒冰死气)形成了一种危险的共生平衡。煞虫以死气为食,而死气又在一定程度上“约束”或者说“承载”着煞虫的活性。
但现在,这个平衡被打破了!煞气小虫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过于活跃,吞噬死气的速度和欲望远超平时,而死气的“生产”或“补充”速度远远跟不上消耗!导致死气被快速消耗,尸身失去能量支撑而湮灭。
问题简化之后,就是:如何再造平衡?如何抑制煞虫的过度活跃,或者快速补充死气?
补充死气方岩立刻想到了那块诡异的“猴头菇”。他指了指男人依旧紧握刀柄的手,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一个“递过来”的手势。
男人空洞的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但看着母亲正在缓缓消散的躯体,他还是松开了抓住方岩的手,将那块表面绒毛(煞气小虫)依旧在缓缓蠕动的“猴头菇”递到了方岩面前。
方岩小心翼翼地接过,再次用观气之法仔细探查。
这一看,他发现了蹊跷!
这块菌子上的煞气小虫,虽然也在蠕动,但活跃度远远比不上老妇人尸体内的那些!它们显得有些“萎靡”,甚至体型看起来都比之前方岩观察时,要更小、更虚弱一些!它们依旧在啃食菌核内的死气,但速度缓慢,更像是在维持一种低消耗的生存状态。
怎么会这样?
方岩心中升起巨大的疑问。这两种煞气小虫,明明是同源,都来自于那柄鬼头黄刀中的巨兽虚影,为何表现差异如此之大?简直就像是同一种野兽,一边是饿疯了、见什么吃什么的猛虎,另一边却是营养不良、奄奄一息的病猫!
他尝试着,再次引动一丝混合了五色特性的元气,如同之前那样,去接触、引导这两种不同的煞气小虫。
结果截然不同!
当他那带着高层次法则力量的元气细丝靠近老妇人尸体内的“猛虎”煞虫时,那些虫子虽然依旧忌惮,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挑衅的狂怒和贪婪,疯狂冲击着元气细丝,试图将其也吞噬掉!攻击性和危害性极高!
而当他用元气细丝去接触“猴头菇”上的“病猫”煞虫时,这些虫子也会表现出一定的躁动,但更多的是一种畏缩和仿佛饥饿已久的虚弱?它们对元气的攻击性大大降低,甚至隐隐有一种可以被引导、控制的趋势?
这算怎么回事?什么研究工具也没有,方岩知道谜题一时半会儿根本解不开。所以眼下最重要的是解决问题!
他看着男人母亲那慢慢化为飞灰、范围逐渐扩大的手脚,知道不能再拖了。补充死气来不及,也无法精准控制。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削减过剩的“猛虎”煞虫!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赌命的方案,在他脑中迅速成型——不如像之前为老路切割、引导五色元气上死灰气那样,利用自身元气和观气之能的精微控制,强行将那些过于活跃的“猛虎”煞虫,从老妇人体内“切割”、“剥离”出来一部分!
这无异于虎口拔牙!一个不慎,就可能引火烧身,自身被那狂暴的煞气反噬,或者加速老妇人尸体的崩溃!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男人,又看了看他手中那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鬼头黄刀。刀中那怪兽虚影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隐隐发出低沉的咆哮。
没有太多犹豫,时间也不允许他犹豫。方岩用一种尽可能简洁、清晰的语言,配合着手势,将自己的想法和计划,说给了这个不能言语、却心系亡母的男人听。
“煞虫太多,太凶,你娘的身体撑不住,快被吃空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我冒险赌命一把,用我的法子,引出来、切掉一部分最凶的虫子就像割掉坏掉的肉。”方岩的声音低沉而冷静,仿佛在陈述一个战术计划,而不是一场关乎生死和执念的疯狂赌博,“但这非常危险,对我,对你娘剩下的身体,都是。这样可能会加速崩溃,也可能会引动你刀里的东西你,明白吗?同不同意?”
他将选择权,交还给了这个背负着亡母、与邪刀共生的男人。
鬼头黄刀男空洞的、依旧流淌着泪水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方岩,又缓缓移向雪地上母亲那正在消散的躯体。他体内那通红煞气与灰白阴气的冲突,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再次变得激烈起来。
几秒钟的死寂,仿佛过了几个世纪。
最终,男人握着鬼头黄刀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他朝着方岩,用尽全身力气般,重重地、决绝地点了一下头!
他选择了信任,选择了这条九死一生的险路!
方岩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不再多言。他看了一眼怀中依旧沉睡、仿佛万事与己无关的路建国,然后将全部的精神力集中起来。
一场比之前救治母亲更加凶险、目标更加匪夷所思的“手术”,即将在这荒郊野岭,冰冷的晨光中,悄然开始。
而他手中的“手术刀”,将是他的元气与意志。面对的,则是那无数狂暴饥饿的——“猛虎”煞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