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庙的废墟上,绝望与悲怆如同实质般弥漫。朴嫂子响亮的耳光声和金胖子压抑的呜咽,混合着婴儿的啼哭与小姑娘们受惊的啜泣,构成了一曲末世背景下人性挣扎的哀歌。
方岩的心如同被放在冰与火上反复炙烤。母亲的伤势危在旦夕,每一秒的流逝都可能带走她最后一丝生机。他强迫自己从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悲伤与愤怒中抽离出来,现在,他是唯一的支柱,他不能乱。
“正希!”方岩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别愣着!照顾好恩贞和熙媛,带她们到那边背风的地方,检查一下有没有别的伤!”
韩正希被方岩这一声低喝惊醒,她看着东家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如刀的眼睛,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惶和对陈阿翠的担忧,用力点了点头。她明白,现在自己能做的,就是尽力分担,不让东家再有后顾之忧。她连忙上前,轻声安抚着两个吓坏了的小姑娘,将她们带到一处相对完整、能稍微遮挡风寒的断墙角落。
至于老金和朴嫂子的那点私事,方岩此刻连一丝关注的念头都没有。人性在绝境下的软弱与不堪,他见得太多。与他们母子俩的性命相比,她和老金的那些心思其实无可厚非。
方岩不想管这些,他把全部精神,都聚焦在怀中这具气息越来越微弱的身躯上。
老金似乎被朴嫂子那疯狂的自我惩罚和方岩冰冷的沉默惊醒,他连滚带爬地从土堆里过来,胖脸上涕泪交加,带着浓重的羞愧和一种急于弥补的慌乱。他一把拉住还在不停扇自己耳光的朴嫂子,又将她怀里啼哭的婴儿紧紧抱住,声音带着哭腔:“别打了!别打了!你先哄好孩子救救伯娘要紧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在自己那件脏破不堪的棉袄怀里摸索着,仿佛在寻找什么救命稻草。终于,他掏出了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因为紧张和害怕,手指哆嗦着,好几次才将那油纸剥开。
里面露出的东西,让方岩的目光瞬间凝固!
那是一棵人参!而且绝非寻常货色!
参体粗壮饱满,芦碗密布,紧皮细纹,清晰可辨,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八条如同龙须般蜿蜒张扬的参须,以及参须顶端,竟然还带着几点干枯却依旧能看出原本艳红的——参花!
八须红花老山参!
这绝对是参中的极品,吊命续气的无上宝药!放在太平年月,都是有价无市的珍宝!金胖子到底是个开粮店,这个看起来贪生怕死、有些滑头的家伙,身上竟然藏着这等好东西!
方岩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死死盯住金胖子那张沾满泪水和泥灰的胖脸。他没有问这参的来历,现在也不是追问的时候。但他将这份情,将金胖子这个人在此刻展现出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义气,牢牢刻在了心里。
“”方岩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在喉头滚动,最终只化作一句沉重如山的承诺,他盯着金胖子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欠你一条命,我以后一定还!”
这话的意思就是方岩以后无论如何都会拼命保住胖子。
金胖子浑身一颤,胖脸上露出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有羞愧,有激动,更多的是如释重负,他用力点头,眼泪流得更凶了。
方岩不再耽搁,小心翼翼地将母亲平放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地板上。他拔出腰间的猎刀,用雪水反复擦拭刀身,然后极其谨慎地从那棵老山参上,切下了薄薄一片,薄如蝉翼,几乎透明,却蕴含着磅礴的草木精华之气。
他轻轻捏开母亲紧闭的牙关,将那片老山参小心翼翼地压在了她的上牙膛处。参片接触口腔黏膜,精纯的药力开始缓缓释放、渗透。
奇迹般地,不过十几个呼吸的时间,陈阿翠那原本惨白如纸、死气沉沉的脸上,竟然真的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血色!她那原本微弱到几乎断绝的呼吸,也似乎变得稍微有力、规律了一点点!
有效!
方岩心中猛地一喜,如同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缕微光!
然而,这缕喜悦刚刚升起,就被更深的焦虑取代。母亲的后背伤势太重了,内出血、多处骨折,脏器必然也受到了严重的冲击震荡。这老山参的药力,也仅仅是吊住了她一口气,如同狂风中的残烛,勉强维持着不灭,但根本无法扭转那致命的伤势!一旦参片的药力耗尽,或者伤势恶化
必须想办法治疗她的伤!
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涌上方岩的心头——学着武侠片那样用元气疗伤?
他自身那淡金色的元气,虽然性质不明,但似乎拥有着滋养、活化的特性,能否用它来修复母亲的伤势?
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将体内那缕虽然消耗不少却依旧凝练的淡金色元气缓缓调动起来,通过手掌,极其轻柔地渡入母亲的心脉和受伤最重的后背区域。
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元气的量和流速,生怕这异种能量会对母亲脆弱的身体造成二次伤害。
!元气入体,方岩紧张地观察着母亲的反应。
起初,那丝元气似乎真的起到了一点作用,陈阿翠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仿佛感受到了某种刺激。方岩心中一振,正要加大元气输送——
突然,他感觉到自己渡入的元气,如同泥牛入海,在接触到母亲体内那一片因为重伤而近乎死寂、生机断绝的区域时,竟然被一种无形的、冰冷的“阻力”挡住了!不,不是挡住,更像是被排斥,被消融了!
他那淡金色的元气,根本无法融入母亲自身的生命系统,更谈不上修复损伤!它们就像油和水,根本无法相融!甚至,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强行渡入元气的行为,反而像是在扰动一潭即将彻底凝固的死水,可能会加速某些不好的变化!
“为什么?!为什么不行!!妈的武侠小说果然是骗人的!”方岩在心中疯狂地呐喊,一股近乎绝望的狂躁涌上心头!眼睁睁看着至亲的生命在指尖流逝,自己拥有力量却无能为力,这种挫败感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逼疯!
就在方岩因为元气治疗无效而陷入短暂癫狂之际,天空中的异变再次加剧。
那柄悬浮于东南天际的、猩红透明的诡异巨剑,不知何时,散发出的光芒似乎变得更加凝实了一些。而在它那难以理解的力量影响下,漫天飘落的、蕴含着死气的雪花,似乎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雪花变得更加密集,颜色似乎也更深沉了,那丝丝缕缕的灰黑色死气,仿佛活了过来,在飘落的过程中相互缠绕、汇聚。它们落在文庙的废墟上,落在众人的肩头,带来一种更深沉的寒意,不仅仅是物理上的低温,更是一种侵蚀生机、加速腐朽的法则之力!
鬼头黄刀男一直沉默地站在不远处,如同一个局外人,又像一个最冷静的观察者。他将方岩为了救活母亲的所有努力、挣扎、绝望都看在眼里。
此刻,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中那愈发不祥的雪花,又看了看在方岩怀中仅靠参片吊命、伤势却无法挽回的陈阿翠,他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微弱的、类似于“理解”的情绪?
他动了。
他把刀往腰间一别,走到那辆侥幸未被完全掩埋的独轮手推车旁,从下面扯出一块相对完整、厚重的木板,然后默默地走到方岩和陈阿翠身边,将那木板高高举起,如同一把简陋的大伞,为下方垂死的母亲和几近崩溃的儿子,遮挡住那越下越急、蕴含死气的诡异大雪。
做完这个简单的动作后,他空闲的另一只手,伸进了自己那件破烂棉袄的内衬里,摸索了片刻,掏出了一样东西,递到了方岩的面前。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块风干了的猴头菇,约莫婴儿拳头大小,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如同动物绒毛般的菌丝。但仔细看去,就会发现那些“绒毛”并非是死的,它们正在极其缓慢地、如同呼吸般微微蠕动蜷缩着!并且,这些活着的绒毛,正散发着一股方岩十分熟悉的、冰冷、死寂的气息——与鬼头黄刀男背后那具亡母尸体上散发出的、正在向灰白色转化的阴森死气,同出一源!
方岩的目光,从母亲苍白中泛着一丝不正常红晕的脸上,移到了这块诡异无比的活体菌菇上。
他瞬间明白了鬼头黄刀男的意思!
山参虽好,但只能吊命,无法治愈母亲致命的伤势。按照正常情况,母亲几乎必死无疑。
但是如果放弃治疗,转而利用这种蕴含着强大死亡与阴性能量的诡异菌菇呢?
是不是就能让母亲以一种“非生非死”的状态,继续“存在”下去?就像他背后那位,虽然失去了生命,却因为某种执念和外部能量的介入,依旧以另一种形式“活”着,甚至还能缓慢地“成长”?
这个念头如同最恶毒的魔鬼低语,在方岩的脑海中疯狂滋生!
他看着鬼头黄刀男那双空洞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又低头看向怀中呼吸微弱、依靠参片强行留住一丝生机的母亲。
一边是注定无法挽回的死亡,以及入土为安的结局。
另一边,是放弃人类的身份,拥抱未知的、诡异的、可能与邪恶死亡力量相关的“存在”,变成类似活尸、或者更诡异的东西,从此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界,甚至可能失去自我,变成只受执念或能量驱动的怪物
这个选择,残酷得令人发指!
方岩体内的俩个灵魂因为剧烈的内心挣扎而微微颤抖起来。他紧紧攥着拳头,头晕脑胀,鼻尖渗出的鲜血滴落在冰冷的雪地上,晕开一小朵刺目的红。
是让母亲作为人类尊严地死去?还是为了留住她,不惜让她变成那种东西?
风雪更急了,鬼头黄刀男举着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那猩红的巨剑在天边沉默的注视着,仿佛在等待他的抉择。
而怀中母亲那微弱却顽强的呼吸,如同最沉重的枷锁,拷问着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