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不解:
“你一直在等我们?”
那地裂也是——
“那道地裂是吾所为。
似乎知道云昭心中所想,它缓缓道:
“吾乃此地山君,怜苍。”
山君乃山川之精华所化,至纯至净,怎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云昭想起男人说过的话,心头一沉,上前背起昏迷的少女,离怜苍远了些。
他说过,山君已经疯了。
“阿莲没事,”似乎察觉她的戒备,怜苍温声解释,“她只是昏过去了,等离开这里便会醒来。”
“你身为山君,为何要背叛望仙山,为何要让此地妖族自相残杀?”她问。
“从始至终,吾都没有背叛。”怜苍道。
云昭诧异。
怜苍叹息:“这一切劫难,皆因神主而起。”
云昭:“神主?那是谁?”
怜苍想要回答,却仿佛遭受巨大的痛苦,身体分裂得更加厉害。
似乎这件事并不能对外言说。
“这是为了防止泄密的一种禁术,”上官溪道,“它无法回答你的这个问题。”
下咒的显然便是那位“神主”。
行事如此诡谲,这到底是何许人也?
云昭问道:“是那个人让望仙谷变成如今这样的吗?”
“是吾。”
怜苍的声音蕴含着巨大的痛苦:
“神主曾在此地留下一颗种子,这数十年来,吾在不知不觉间被它的力量侵蚀,一度陷入魔障之中,无法再保护望仙山脉,致使山中生灵涂炭。”
云昭道:
“朔风城城民也是你派蛛妖去抓的?为何要抓他们?”
怜苍:“因为若不这样做,吾撑不到你们来的这一日。
云昭一怔。
怜苍道:
“吾被侵蚀后,山中的妖精们同样受到感染,接连失去理智,癫狂嗜杀,吾想治好它们,尝试了无数的办法仍以失败告终,直到某一天,吾发现,吾的神魂有用,遂,以神魂哺喂。”
云昭失声:
“所以你才变成了现在这副残缺的样子?”
怜苍的笑声夹杂着浓重的悲哀:
“只可惜,感染的妖精实在太多,到了最后,吾只剩最后一丝神魂,再也无法医治它们。”
“为了困住它们不去伤害山外凡人,吾耗尽剩余所有力量打造了此处结界,在结界内,它们会陷入沉睡,不再厮杀。”
“然而,吾寿数亦所剩无几,为了维持结界,只能去向那些命格特殊的凡人借寿,即便如此,结界到底还是破了。”
于是,本为守护而生的山川之灵,反倒变成了夺走此方生灵性命的灭世者。
楚不离冷笑:
“你是山君,却选择了凡人,让生活在你土地上的这些妖族去死?”
怜苍凝声:
“它们若离开望仙山,造下的杀孽将不计其数。待身故后,因果循环,业债清偿,届时,它们将被打入九幽炼狱,永世受苦,不得超生。”
上官溪同样眉头紧皱:
“你为何不向仙门求助?”
怜苍:“吾已经没有力气远行了。”
“再者,身为山君,终其一生,吾注定无法离开这座山。”
云昭总觉得不对。
既然能派蜘蛛妖去抓人,为何不能让它传信?
除非
一个荒唐的念头升上心头。
与此同时,一道传音入秘在她心底响起。
“神主与仙门关系匪浅,万望小心。”
云昭猛地抬头。
空中那团肉泥不再分裂,仿佛无形火焰灼烧,无数灰烬从它身上飞出。
纷纷扬扬,仿佛隆冬最盛大的一场雪。
“吾生于斯,长于斯,如今亦将亡于斯,这一生太过漫长,细细回想,似乎无甚遗憾,只是,只是”
它轻轻叹息:
“真想去远方看看啊。”
肉泥彻底焚烧殆尽。
朦胧中,一名素衣青年出现在上空,身如修竹,俊美无俦。
他定定凝著虚空,仿佛正透过虚空看向谁,脸上满是憧憬:
“曾有一个人告诉吾,山的另一端是一片大海,海中有珊瑚,有贝珠,有游鱼。海面有船只,有落日若有机会,来世托生成人,能亲眼去看看,也是很好的。”
上官溪摇摇头:
“海不过是更大的湖,并无区别。”
怜苍笑了一声,温柔却坚定地开口:
“她说不是的。”
一条绽满嫩芽的树藤自他身后伸出,轻轻碰了碰云昭的手。
云昭张开掌心,一朵殷红的赤练花悠然飘落。
她抬头,青年大半身躯已如枯叶散去。
他对她弯了弯双眼,无声做了个口型,神色带着几分少年人才有的顽劣。
她看懂他说的是什么,却满脸茫然。
最后一片枯叶跌落,四周陷入安静。
上官溪迟疑着开口:
“他方才说了什么?”
云昭:“他说,明日会下雨。”
上官溪满脸不解。
楚不离道:“走吧。”
此处空间即将坍塌,众人沿着原路返回,踏出门的刹那,光点化作无数萤火虫四散离开。
至此,门中一切,都被彻底掩埋。
云昭收回视线,看向山谷时,低低吸了口气:
“这是”
外界早已天亮,瓦蓝天幕下,先前倒塌的无数大树重又长好,绿草如茵,繁花绵延不尽,各族妖精们在林中自由嬉戏奔走。
“它们不是死了吗?”她道。
“山君亦称山神,有半神之躯。”
上官溪低声道:
“神陨,万物生。”
“怜苍做不到上古神那般泽被万物,他能做到的,只有复苏这座小小的山。这也是他为何一定要将所有妖精,召集来这里的原因。”
他轻叹:
“是一个很称职的山君呢。”
楚不离:“称职?”
他抛掉指尖把玩许久的枯叶,嗤笑:
“事情恶化到这一步,与他的优柔寡断脱不了干系。若一开始就杀光所有妖族,再痛快点自杀,还能给自己留下一个来世。”
“他是为了拖延时间,好将神主一事告知我们,”上官溪道,“此人绝非善类,还是尽快除去为妙。”
云昭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但愿他来世能得偿所愿,做一个自由的人。”
“怜苍没有来世了。”楚不离冷冷道。
云昭愣住,半晌才开口:
“为什么?”
楚不离神色很淡:
“他的神魂几乎全数喂给了山里的妖族,不会再有来世了。”
云昭坚持道:
“不是还剩最后一瓣吗?有机会的,他有如此大的功德在身,也许是能够成功转世的。”
楚不离目光落到一旁昏迷的少女身上,没说话。
上官溪蹲下,掐诀为少女输入灵力,像是察觉到什么,神色变了几分:
“被借走的寿命回来了。”
灵力入体,少女眼睫颤了颤,慢慢睁开眼。
见到陌生的三人,她下意识发出一声短促惊叫,很快又意识到哪里不对,捂住嘴,满脸惊喜:
“我能说话了!”
于是,在她颠三倒四音调怪异的讲述中,云昭知道了她的名字,阿莲。知道了她幼时一场大病后再也无法发出声音,直到今日,一觉醒来,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
“菩萨显灵了!”她喜极而泣。
三人沉默。
山君带走阿莲,是为了给她治病。
他放弃诸多功德,放弃那一线转世成人的机会,将最后一瓣神魂一分为二。
一半喂给了她,治好她的哑疾。
一半当做寿命还给了那些女孩子。
他早就知道自己无法转世了。
云昭凝著掌心的赤练花,倏地,一股巨大的孤独感涌上心头。
那是数十万次的云卷云舒,日升月落,时间长河不断延伸向前,再向前,仿若永远没有尽头。
在这无涯的时间里,青年独自坐在山顶远眺,眺望着那片他此生永远也无法抵达的海域。风吹起他的衣角与发梢,他一动不动,只是长久的凝视著,凝视着重重大山以外的世界。
“真是有些寂寞啊。”
风里捎来一声轻轻地叹息。
她莫名有些喘不过气,一摸脸颊,湿漉漉的,全是泪。
这是怜苍遗留在赤练花中的一部分记忆。
云昭将花收好,擦了把脸,轻声道:
“真可惜,他看不见海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