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四月的风,吹过sgs基地,裹挟着铁锈、机油、混凝土、砂浆……尚未完全消散的气味,吹动着技术科那几扇油漆斑驳的木窗,发出沉闷的呜咽。窗外,高大的炼铁高炉安装,喷吐电焊的闪光,将本就灰蒙蒙的天空染得更深一层,如同压在每个人心头无形的巨石。
那场无声的惊雷似乎撬动了技术科内部某些僵化的格局,泛起微澜。方案审核、修改、上报总公司,在一双双或明或暗的关注下,竟史无前例地提前完成了。
羊科长那张常年板结如冻土的脸,终于裂开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缝隙——不再是全然的无视和莫名的冷意,而是变成了一种更为复杂的、难以捉摸的“忽冷忽热”。
偶尔,那目光扫过考绿君子忙碌的背影,会短暂地停留一瞬,带着审视、掂量,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考绿君子心如明镜。他知道自己屁股后面那条无形的“尾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出身问题”,在这年头如同附骨之蛆。他比任何时候都更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夹着尾巴做人”,成了他刻进骨子里的生存法则。
他不会去触碰羊科长那根敏感的神经。
当别人对棘手的工作推三阻四,面露难色时,他总是悄无声息地顶上。
宝钢复杂交错的动力系统,涉及十几个分厂和单位,协调平衡犹如一团乱麻,羊科长在科务会上分配不下去,眉头拧成了疙瘩。
散会后,考绿君子便一头扎进图纸堆里,彻夜不眠,最终一份详尽的《动力系统优化施工组织设计及关键技术方案》悄然放在了羊科长桌角,不仅理顺了关系,连最棘手的管线冲突和现场施工难点都给出了解决方案。
区域机修车间的地基在开挖后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流沙层,整个工程眼看就要停摆。负责的工程师焦头烂额,羊科长的脸色阴得能滴出水。又是考绿君子,利用一次去设计院联系工作的机会,“顺便”找了几位相熟的专家,带着现场数据反复论证,最终敲定了经济可靠的加固处理方案。图纸送回技术科时,羊科长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纸,指关节微微泛白,半晌没说话。
每次外出办事,无论时间长短,考绿君子总会第一时间向羊科长报备。若科长不在,他必定在羊科长桌子上压一张字迹工整的便条,事由、去向、预计返回时间,清清楚楚。他甚至学会了揣摩羊科长喝水的节奏,在对方伸手摸向那只掉光了瓷的搪瓷杯之前,将一杯温度刚好的开水无声地添满。
他在用这种近乎卑微的、滴水穿石的勤恳与周到,一点点消融着冰冷的隔阂,小心翼翼地为自己在技术科这片陌生而森严的丛林中,挤出一小块立足之地。
空气似乎不再像初到时那般窒息,偶尔也能收获一两个同事略带温度的眼神。然而,考绿君子心底那根弦,从未敢有丝毫放松。他知道,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这天清晨,技术科弥漫着惯常的图纸墨水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气息。考绿君子刚在自己那张摇摇晃晃、堆满资料的办公桌前坐下,摊开一份关于炼钢厂结构设计说明和相关图纸。
羊科长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铁砧,猝不及防地砸破了这晨间的宁静:“考工,宗书记要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声音不大,却如同一道无声的霹雳,精准地劈在考绿君子的天灵盖上。他握着绘图笔的手猛地一僵,笔尖在报告上戳出一个突兀的黑点。抬起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愕:“宗书记?!找我?”
“嗯。”羊科长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眼皮都没抬,依旧看着自己面前那份早已翻烂的《钢铁技术通讯》。
“什么时候?”考绿君子的声音有些发紧,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指向八点十分的挂钟。
“现在。”羊科长终于抬眼,浑浊的目光透过厚厚的眼镜片射过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嘴角甚至勾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弧度。“怎么?犹豫什么?现场还有什么事比书记找你更大?”
一股寒气顺着考绿君子的脊梁骨猛地窜上来。他强行稳住心神:“科长,什么事?”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但尾音还是泄露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书记没说,我也不好问。”羊科长重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纸张的边缘,那细微的沙沙声在骤然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他的态度看似平淡,却像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拨紧了考绿君子心弦上那根最紧张的神经。
“可是……我今天约了设计院的老郑,上午九点半,讨论炼钢厂结构设计工程回访……”考绿君子试图解释,这是他磨了很久才争取到的机会,涉及一个关键的技术节点验证。他脑中飞速运转,试图找出一个两全的办法。
“给设计院打电话,另外重约。”羊科长猛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强硬。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再次锁定考绿君子,似乎在审视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书记的时间耽搁不起,懂吗?”
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的分量。一股巨大的压力瞬间攥紧了考绿君子的心脏。他感觉喉咙有点发干,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杂乱思绪:“明白。我这就给设计院打电话。”声音竭力保持着下属应有的恭顺,但指尖已微微冰凉。
“快点!别让书记等你!”羊科长不耐烦地催促,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好的,好的,科长您放心。”考绿君子抓起桌上那部油腻腻的黑色老式拨盘电话,手指因为用力都有些发白。拨号盘沉重的旋转声咔哒咔哒地响着,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压低声音,对着话筒,以最快的速度向设计院那头的老郑解释着突发状况,语气充满诚挚的歉意,额头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听着电话那头老郑明显失望却也只能理解的回应,考绿君子放下话筒,感觉手心一片湿滑。
什么事这么急?刚消停几天,风平浪静,难道是因为上次那份“特殊文件”的后遗症爆发了?还是……自己这些天悄无声息做的那些“分外之事”,触动了哪根敏感的神经?抑或……是那始终悬而未决的“出身”问题,在这个春天被人重新翻了出来?
公司党委书记宗楚恴!那是真正站在sgs权力金字塔尖的人物,手握绝对权威。荪经理虽是行政一把手,主管生产经营,但宗书记却是掌舵定向、管干部、管思想的核心,是名副其实的“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一把手!自己一个小小的工程师,一个刚来没多久、屁股还没坐热乎的“新人”,何德何能,越过科长、总工、荪经理……直接劳驾书记亲自召见?这完全不合常理!巨大的身份鸿沟和未知的恐惧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疯狂冲撞、炸裂:是祸?是福?是敲打?还是……灭顶之灾的开端?他甚至荒谬地想到,是不是自己上次给书记送文件时,哪个细微的礼节没做到位?
“日间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他在心底狠狠骂了自己一句,强行压下那些纷乱的臆测。可这自我安慰在巨大的未知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宗书记,那是万万不能得罪的存在!别说得罪,就是给对方留下一点点负面印象,自己在sgs的前程,恐怕立刻就会变成一条死胡同!他刚到sgs,脚跟还没完全站稳,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
管他刀山火海!去了才知道!考绿君子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顾不得其他同事或探究、或同情、或幸灾乐祸交织的目光,几乎是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脚步匆匆,近乎小跑地冲出了技术科。
通往党委书记办公室的路,仿佛被无限拉长了。四月的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吹在他滚烫的脸上。工地机械设备的轰鸣、吊装指挥口哨的尖啸、工人粗犷的呼喊……所有嘈杂的现场噪音,此刻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沉重地撞击着耳膜。
党委书记办公室对面,标语牌在风中微微晃动,“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奋斗”的红字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有些暗淡。
考绿君子停下脚步,深吸了几口混合着工地和铁腥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他整了整身上洗得有些发白的工作服领口,又下意识地拍了拍裤腿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要拍掉一路奔来的狼狈和内心的惶恐。
书记办公室在二楼走廊的尽头。脚下的楼梯,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呻吟,每一步都像踏在心跳点上。走廊里静得出奇,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回荡,空气里弥漫着旧报纸、文件油墨和陈旧家具的味道,一种特有的权力场所的肃穆感扑面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在那扇挂着“党委书记办公室”牌子的深褐色木门前站定,考绿君子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将剧烈的心跳平复下去。然后,他抬起手,指节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
“请进!”
一个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穿透门板传了出来。
考绿君子推开门。房间宽敞明亮,巨大的办公桌对着门口,桌后坐着一位五十岁上下、面容方正、目光锐利如鹰隼的男子,正是sgs厂党委书记宗楚恴。党办主任正躬身站在桌前,低声汇报着什么。
看到考绿君子进来,党办主任立刻收声,站直了身体。考绿君子下意识地想退出去:“书记,您忙,我……”
“考工,”宗书记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他的话头,脸上甚至还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堪称温和的笑意。
“您进来。正好,我正准备让主任去请您呢。”他朝党办主任微微抬了抬下巴。主任立刻会意,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手脚麻利地给考绿君子沏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放在待客沙发前的茶几上,然后恭敬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门锁合拢。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考绿君子和宗书记两人。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只剩下书记办公桌上那台老式座钟秒针行走的“哒、哒”声,清晰而冰冷地敲打着考绿君子的神经。
宗书记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宽大的座椅上,双手交叉放在腹前,目光带着一种玩味,上下打量着坐在茶几旁、显得有些局促的考绿君子:“来坐近点。”
“看来,请工程师,我应该学学古人,‘三顾茅庐’,礼贤下士,不该这般草率召之即来啊。”宗书记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语调轻松,仿佛在说一件趣事。
考绿君子只觉得头皮一炸,背后瞬间渗出冷汗。
坊间关于这位书记“笑面雷霆”的传言立刻在脑中回响。
这句看似玩笑的自嘲,客气有加,实则绵里藏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敲打。身,姿态放得极低:
“宗书记您千万别这么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接到通知后行动迟缓,耽误您宝贵时间了,请您批评!”
“我喜欢!”宗书记忽然朗声一笑,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有本事的人嘛,总是有点性格的。要是唯唯诺诺,反倒让人觉得没底气!”
“不,不!书记您过誉了!”
考绿君子心头警铃大作,连连摆手,额角的冷汗几乎要流下来。
“我就是个搞技术的普通工程师,没什么真本事,更不敢谈什么‘性格’。sgs是行业的龙头,公司里藏龙卧虎,有真才实学的专家技术员比比皆是。我刚来不久,许多事情还在适应学习阶段,唯恐跟不上大家的步伐,拖了公司的后腿。书记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指示,我一定尽全力完成!”
考绿君子的话语谦卑至极,几乎要把自己埋进尘埃里。在一个崭新的单位,面对手握生杀大权的一把手,尤其自己还背着“出身”的包袱,他必须步步为营,字斟句酌,如履薄冰。
“放松点,考工。”宗书记端起了他那把紫砂茶杯,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了撇浮沫,呷了一口热茶,动作从容不迫。
“没什么具体任务。就是想和您随便聊聊,听听您这段时间的感受,对技术科、对公司工作,有什么看法或者建议?”
随便聊聊?和我一个工程师?火急火燎地打断重要工作安排,把自己叫到这间象征着公司最高权力的办公室,就是为了……“聊聊”?
考绿君子的心脏猛地一沉,感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这比直接下达任务指令更让他心慌!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宗书记的表情,那张方正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眼神却深不见底,如同古井寒潭,根本无法从中辨别出任何真实的意图。
是试探?是敲打?还是真有闲情逸致?巨大的不确定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一时之间,他竟不知如何接话,只觉得口干舌燥,只能尴尬地沉默着,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办公室里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座钟的滴答声和窗外遥远传来的机器轰鸣。
宗书记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牢牢锁定了考绿君子,脸上笑容依旧,却添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深意。
“这段时间啊,”宗书记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像在陈述一个日常事实,“技术科里,大家可都在议论一件事……”
“议论……什么事?”考绿君子只觉得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来了!真正的主题终于来了!果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考绿君子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如满弓之弦,大脑疯狂回溯:自己刚来sgs这段时间,除了羊科长最初的冷遇、同事们若即若离的距离感,工作上他自问勤勤恳恳,不敢有丝毫懈怠,待人接物更是小心翼翼,生怕授人以柄。难道……是上次处理区域机修地基,越过羊科长直接联系设计院?还是动力系统方案做得太完善,抢了谁的风头?抑或是更致命的……那该死的“尾巴”被人利用了?
“议论……您,‘耒阳凤雏理事’。”宗书记清晰地吐出几个字,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考绿君子的眼睛,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 ‘内羊丰主的事’(耒阳凤雏理事)?”考绿君子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音都像是从冰冷的齿缝里挤出来的。
巨大的茫然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内羊丰主的事”?这是什么人?什么项目?还是……某个自己从未接触过的代号?难道组织上已经启动了对自己背景的重新审查?他飞速地在记忆的碎片中搜索,却找不到任何关于“ ‘内羊丰主’(耒阳凤雏)”的线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
唯一让他心头微微一松的是,宗书记口中那个清晰无比的“您”字。这个敬称,在某种程度上微妙地拉近了一点距离,带着一种……似乎并非全然恶意的审视?但这点微弱的暖意,根本无法驱散笼罩心头的巨大寒意和疑云。
“哦,”宗书记似乎看出了考绿君子的极度困惑和紧张,嘴角那抹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了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玩味。他身体放松地靠回椅背,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补充道:“我是说,大家最近都在津津乐道《三国演义》里面那个‘耒阳县凤雏理事’的故事呢。”
如同黑暗中划过一道刺目的闪电!考绿君子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随即又像被滚烫的岩浆冲刷过!三国演义!庞统!耒阳县!
他猛地回过神来!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惊愕、羞愤、恐慌和被戏弄的复杂情绪,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将他吞没!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耒阳县凤雏理事!这……这怎么就成了议论自己的典故?!
凤雏庞统,才高八斗,连诸葛亮都称赞其“非百里之才”!然而,他在耒阳县当县令时,却因嫌弃职位卑微,终日饮酒废事,不理政务,最终才有了“张飞查案,庞统理事”的桥段。
这典故在日常语境中,常常被用来明褒暗贬,甚至带着赤裸裸的讽刺!要么是揶揄其人虽有才华却恃才傲物、不堪大用;要么就是嘲讽其工作能力差劲,作风漂浮,把事情做得一团糟!
宗书记用这个典故来指代自己?!这到底是何种用意?!
是褒?说自己有大才?可结合“理事”二字和整个典故的背景,这更像是辛辣的讽刺!
是贬?直接指责自己工作不力,作风浮夸?可自己这段时间谨小慎微,做的那些事,哪一件不是为了解决问题?
是绵里藏针?暗指自己像庞统一样,心高气傲,看不起技术科乃至sgs的安排?
是指桑骂槐?借这个故事敲打自己不该自作主张去做那些“分外之事”?还是……另有所指,暗藏杀机?
无数个念头在脑中激烈碰撞、炸裂!每一个解释都通向深不见底的深渊!
尤其是联想到羊科长一直以来对自己的莫名态度——那种刻意的冷落、刁难和突如其来的“忽冷忽热”——如果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自己初来乍到,就被贴上了“耒阳凤雏”的标签,被认定为一个恃才傲物、眼高于顶、实则不堪大用的麻烦人物……那么,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而这个标签,如果是由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一把手宗书记亲自打上的烙印……
考绿君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sgs,这片他好不容易才挤进来的土地,恐怕立刻就要变成他考绿君子的“落凤坡”!庞统当年中箭身亡之地!
如果宗书记对自己是这样的印象,今后别说发展,恐怕连立足都将是一种奢望!
宗书记用这个“耒阳县凤雏理事”的典故来指代自己?!这到底是何种用意?!
未完待续,下节请看《第7章 风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