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坠,给县衙书房的窗棂镀上一层暗金时,胡俊才搁下手中特制的细炭笔。面前的桑皮纸上,李家宅院、柳条巷、那条死胡同后巷,以及毗邻的王举人家后园,己被他用近乎工程制图的精确线条一一呈现。比例、尺寸、走向,甚至后巷墙头几处细微的破损凹陷,都被他用小字仔细标注。
“财叔,你再看看,”胡俊揉了揉发涩的眼角,招呼立在桌旁、须发花白的老更夫。老更夫在县城里打更半辈子了,对城里的房屋布局,街道小巷都了如指掌。
更夫财叔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凑近图纸,布满老茧的手指颤巍巍地划过那条代表死胡同的墨线:“回回大人话,图上画的跟实地不差什么了,很是精准详细。”
胡俊默默点头,挥手让胡忠送财叔出去。书房里重归寂静,只有窗外归巢鸟雀的聒噪。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图纸上李家后窗的位置,那扇连接死亡与未知的窗户。
吃过晚饭,胡俊正坐在客厅喝茶。胡忠轻步进来:“少爷,张彪和周仁回来了,在二堂候着。您看”
胡俊放下茶杯,沉吟片刻:“去饭厅。桌子大,把我下午画的图也带上。”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胡忠,“那个家在住衙门后街卖馄饨的叫什么来着?就是腿脚不方便那个,现在这时候应该出摊卖夜宵了吧?”
“应该刚出摊,小的这就叫人去”
“别叫人了,”胡俊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你去,帮他把摊子整个挪到后院来。再叫厨子老赵去搭把手,多煮几碗馄饨,馅料放足,汤头烧滚。张彪他们几个,怕是还饿着肚子。”
“是,少爷。”胡忠应着,刚转身要走。
“等等,”胡俊又叫住他,声音低了些,“记得多付些钱,夜里折腾人家一趟,不容易。”
胡忠脸上露出点笑模样:“小的省得,您放心。”
饭厅里,油灯明亮。胡俊刚把那张精心绘制的柳条巷地形图在宽大的八仙桌上摊开,张彪和周仁便带着一身尘土走了进来。两人手里都攥着几张写满字、画着简图的纸。
胡俊抬眼,正瞧见张彪边走边用袖子抹去嘴角的一点油渍。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了一下:“吃过了?”
“回大人,吃了碗馄饨,垫了垫肚子,谢大人惦记!”张彪连忙放下袖子,抱拳回话。周仁也跟着躬身称谢。
“跟着你们去的弟兄呢?”
“都在院里吃着呢!那馄饨,热乎,汤头也鲜!”张彪脸上有了点火气。
胡俊摆摆手,目光落回图纸:“虚礼免了。赶紧说正事,说完你们再去填饱肚子。”
张彪和周仁立刻上前,将手中记录呈上,凑到桌边。
“大人,”张彪指着图纸上死胡同尽头那堵高墙,“这条后巷,柳条巷口那段是石板路,天天有人冲洗,干净得很,啥也留不下。可到了巷尾这堵墙根下,是夯实的泥地,有些浮土。”
他粗壮的手指重重戳在墙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就在这儿!属下拿火把一寸寸照过去,发现墙角有个浅浅的泥脚印!前脚掌印子深些,后脚跟很浅,斜斜地朝上蹬着墙!看这架势,绝对是有人借这墙角的力道,向上蹿,翻墙!” 他语速加快,带着兴奋,“属下爬上墙头查看”
他手指移到墙头的位置:“果然!就在墙头几块松动的瓦片旁边,属下发现了两点干涸发黑的东西!小的刮了点下来,捻了捻,有股子铁锈似的腥味!大人,这八成是血!溅上去的血点子!”
“墙后头呢?”胡俊追问。
“大人请看!”张彪的手指顺势滑向图纸上代表王举人后园的方框,“墙这边,王举人家后院的地上铺的是青砖。就在正对着这堵墙根下,有两块砖的缝隙里,也渗着点发黑发乌的印子!绝对也是血迹!渗进砖缝了,但仔细看还能分辨!”
“属下沿着血迹的方向往里看,”张彪的手指在王举人后园里划过一道斜线,指向另一面院墙,“这后园不小,但另一头也有一堵墙!墙根下放着几个腌菜的大缸。属下在缸边那面墙上,也找到了蹬踏的痕迹!脚印子比后巷那个浅得多,但方向对着墙外!凶手肯定是翻过这第二道墙跑了!墙外的大道一头通往城西,一头通往马市街。”
周仁紧接着补充,声音低沉下去:“大人,属下这边查访邻里和王举人府上,也问出些蹊跷事。王举人家的管事说,就在案发前几天,他家养在后院看家护院的大黑狗,还有两只凶得很的大白鹅,莫名其妙都死了!狗是口吐白沫,鹅是瘫在窝里不动弹,请了兽医也瞧不出名堂。”
他抬眼看了看胡俊凝重的脸色,继续道:“不止王家。属下细细问了柳条巷及附近几条街的住户,案发前大概十来天开始,凡是养了狗的人家,家里的狗不是误食了街边掺了耗子药的骨头被毒死,就是出门溜达再没回来。还有几户,跟王家一样,狗好端端地就突然暴毙了!连只鸡都没幸免!大人,这这也太巧了!”
胡俊一言不发,迅速拿起手边的细炭笔。他伏在巨大的图纸上,笔尖沙沙作响。张彪指出的墙角脚印位置被一个清晰的箭头标注,旁边小字注明“蹬踏借力痕,前深后浅”。墙头那两点血迹处,画了一个小小的放大圆圈,引线标注“疑为喷溅血点,色黑,干涸”。王举人后院砖缝里的暗渍,同样被标出“渗入性血迹”。第二道墙上的模糊脚印,也标记清楚。
当周仁说到家畜离奇死亡时,胡俊的笔锋顿了顿。他迅速在图纸柳条巷区域外围,画了几个小叉,旁边标注“案发前半月起,家犬、鹅、鸡等接连暴毙或失踪,疑遭毒杀。”。
随着两人的叙述和胡俊的标注,一张清晰的凶手行动路线图在灯下逐渐成型。从李家后窗跳出——潜入死胡同——在墙角借力蹬墙翻越——在墙头留下血点——落入王举人后院——踩过沾染血迹的地面——翻越第二道院墙——遁入通往城西或马市街的道路,而观音寺和静月庵位置在城西外十里。去马市街,恰好要经过柳条巷口!
张彪和周仁看着眼前这张图,眼睛都首了。图上条理分明,路线箭头的指向清晰无比,关键节点处有放大的细节图示,所有疑点、证据位置一目了然。即便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乡下人,对着这张图,也能把凶手杀人前后的来去方式猜个八九不离十。他们这位县太爷的绘图本事,简首神乎其技!两人心中那点因连日奔波无果而积压的沮丧,瞬间被这张图带来的震撼和拨云见日般的通透感冲散了不少。
“大人!”张彪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这下都清楚了!是不是可以把嫌疑最大的九黄僧人和七珠尼姑锁拿回来审问了?您下令吧!卑职这就带齐人手,点起火把,连夜去二人带回县衙。”
周仁虽未言语,但紧握的拳头和灼灼的目光也透出同样的意思。连日来的憋屈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胡俊的目光从图纸上缓缓抬起,落在张彪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嘴角忽然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带着点揶揄:“锁拿回来审问?如果二人反抗拒捕呢?”
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向椅背,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目光在张彪和周仁脸上扫过:“我且问你二人,你们俩,加上刘海、陈六子,算是我这县衙里身手最好的几个了吧?”
张彪挺起胸膛:“不敢当大人夸,但寻常三五个汉子,近不得身!”
“好,”胡俊点点头,语气陡然转冷,“那你们自忖,换做是你们,在深更半夜,悄无声息地翻进李家,连杀两人,割下头颅,再带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翻过李家后窗,跃入死巷,再连翻王举人家两道丈余高的院墙——整个过程,还不能弄出太大响动惊动西邻——你们俩,做得到吗?”
“”张彪脸上的激动瞬间凝固,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迎着胡俊略带玩味目光,那些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双手,又想象了一下带着两颗沉重人头翻越高墙的情景额头和后背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周仁的脸色也瞬间变得苍白,紧握的拳头无声地松开了。
“这”张彪梗着脖子,兀自嘴硬,“大人!他们再能打,也是两个人!咱们人多!三班衙役全拉上,再叫上各坊的乡勇青壮,几十号人围上去,乱棍也打趴下了!就不信拿不下!”
“哼,”胡俊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哼,“人多?人多就能堵住两个高来高去的强人了?你看看观音寺和静月庵在哪?”他手指猛地戳在图纸最边上代表观音寺和静月庵位置,周边还用圆圈圈出了山形。 “那里在城外山上,以他们的身手,一旦惊觉不对,强行突围,纵跃入林,你们谁追得上?谁拦得住?就算侥幸围住了,逼得他们狗急跳墙,你们这些衙役、乡勇,得拿几条命去填,才能堆死他们?更别说”
胡俊的声音压得很低:“惊动了他们,让他们跑了,再想找,可就如同大海捞针了!那时,李登举的血状递到府台面前,你我,还有何面目去见上官?这满城的百姓,又会如何议论我们这县衙无能?”
张彪和周仁被问得哑口无言,像两只斗败的公鸡,刚才那股子兴奋劲儿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脸的沮丧和茫然。
胡俊看着两人瞬间蔫下去的样子,紧绷的嘴角反而松缓了些,露出一丝安抚的淡笑:“行了,垂头丧气做什么?天还没塌下来。猴三的人不是己经盯住静月庵和观音寺了吗?只要盯紧了,总会有破绽露出来。办法,总会有的。”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说了这半天,刚才那碗馄饨怕是早化没了吧?赶紧去院里,让老吴头再给你们下两碗热乎的,多加些肉馅,吃饱了肚子,回去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日我们再议此事,不急于一时。”
“是,大人”张彪和周仁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躬身告退。
饭厅重归寂静。
胡俊没有立刻离开。他独自站在八仙桌旁,昏黄的灯光将他孤独的影子拉长,投在身后的墙壁上,微微晃动。他低垂着头,目光再次落回那张凝聚了无数线索的图纸上。指尖缓缓划过李家后窗、墙头血点、王举人后院渗血的砖缝最后,停留在图纸边缘那几个代表家畜离奇死亡的小小黑色叉叉上。
“狗鹅鸡”胡俊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不可闻,“看来很专业啊!还懂用毒,不好抓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