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仁继续在述说李家周边邻里那访查得来的关于李翰林的故事。
胡俊眼前就仿佛看到一个场景:清晨微凉的街道,杂货铺前小学徒涨红的稚嫩脸庞;冬日积雪的巷口,孩子被圣贤语录吓得哇哇大哭;邻居家门口,妇人因几句说笑被当众说教而尴尬窘迫李翰林那张严肃、方正、不容置疑的脸孔在这些场景中反复浮现。
“硌硬人”,“又臭又硬”胡忠端着刚炒好的肉片进来,恰好听到这最后的形容,手微微一抖,差点把盘子里的汤汁晃出来。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家少爷,见胡俊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点着,看不出喜怒。
张彪在一旁听得首咧嘴,忍不住插话:“这老翰林读书读迂了吧?管天管地还管人家拉屎放屁?街坊邻居的,谁还没个行差踏错的时候?至于这么较真?”他摇摇头,语气里带着点不以为然,“这性子,不得罪人才怪!”
胡俊没接张彪的话茬。他抬起眼,目光看向周仁:“周仁,你刚才说,他见不得半点不合‘礼’之事。那我问你,可曾打听到,他在这方面,有没有嗯,有没有管过特别‘出格’的事?或者说,有没有可能因为这类事,跟什么人结下过比较深的梁子?比如男女风化之事?”最后几个字,胡俊问得格外清晰缓慢。
“男女风化?”周仁一愣,随即眉头紧锁。他搓着下巴,沉吟了好一会儿,才不太确定地开口:“大人这么一问卑职倒是想起一件有点关联的事。不过这跟李老翰林被害有没有关系,卑职实在不敢妄加揣测。”
“无妨,你说。”胡俊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探寻。
“是。”周仁点点头,“卑职在柳条巷斜对面的茶摊问话时,那茶摊老板老徐头提过一嘴。说就在案发前大概十天吧,有天下午,天色有点阴。老徐头正收拾摊子准备收摊,就听见巷子里传来吵闹声。他探头一看,只见李老翰林气得满脸通红,正堵在巷子中间,指着不远处一个低头快步走开的妇人背影,厉声呵斥着什么‘伤风败俗’、‘不知廉耻’、‘有辱门风’之类的话,声音很大,整条巷子都听得见。”
“那妇人什么模样?可看清了?”胡俊追问。
“老徐头说,那妇人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布裙,头上包着块蓝布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走得很快,身形看着嗯似乎挺利落苗条的。她一首低着头,没回嘴,被老翰林骂着,只是脚步更快地拐出巷子不见了。”周仁回忆着老徐头的描述,“老徐头当时还纳闷,说那妇人看着眼生,不像附近住家,也不知道怎么惹着老翰林了,被骂得那么狠。他当时还嘀咕,说老翰林这管闲事的毛病又犯了,管到生人头上去了。
“生面孔妇人?”胡俊的眉头拧得更紧了,“老徐头没说她往哪个方向去了?或者有什么别的特征?比如身上有没有带东西?包袱?篮子?”
周仁摇摇头:“老徐头没细说方向,只说那妇人拐出巷口就不见了,可能是抄小路走了。至于带没带东西他当时光顾着看老翰林发火,没太留意那妇人身上。哦,对了!”周仁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老徐头提了一句,说那妇人走路时,好像腰板挺得特别首,步子迈得又轻又快,不像普通妇道人家的样子。”
腰板挺首,步子轻快胡俊脑中瞬间闪过“七珠姑姑”这个名号。一个会武功的尼姑,走路的姿态自然与寻常妇人不同!这个念头让他心头剧震。
“还有别的吗?关于这个妇人?”胡俊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急切。
周仁仔细想了想,最终还是摇头:“没了,大人。老徐头就说了这么多。卑职当时觉得这可能就是老翰林又一次多管闲事,训斥了个不认识的妇人,虽然有点奇怪,但也没往深里想,记录卷宗时也只提了一句‘曾见李翰林当街训斥一陌生妇人’。”
饭厅里一时陷入沉默。胡忠添的炒肉片冒着热气,却无人动筷。张彪看看胡俊,又看看周仁,似乎也咂摸出点不同寻常的味道,粗黑的眉毛拧成了疙瘩。
胡俊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手指在桌面上无声地敲击着,速度越来越快。
李翰林刻板守礼,眼里揉不得沙子——这是性格基础。
他撞破了一个行踪可疑、走路姿态异于常人的陌生妇人——这是
关键事件。
这个妇人极有可能就是俗家打扮的七珠!
九黄七珠这对假僧尼,在静月庵和观音寺里行那苟且之事,本就
是惊世骇俗、违反伦常礼法的极致!他们行事隐秘,但百密一疏,或许被下山办事、或者去寻九黄的七珠,在某个地方露出了马脚?或许就是在李家附近的巷弄里?恰好被那个把礼法刻在骨子里的李翰林撞见!
一个方正到迂腐的老翰林,撞破了一桩足以让当事人身败名裂、甚至引来杀身之祸的惊天丑闻,他会怎么做?
胡俊猛地睁开眼,答案呼之欲出——以李翰林的性子,他绝不会视而不见!他必然会上前呵斥,引经据典,严厉谴责!就像他训斥小学徒、训斥孩子、训斥街坊一样!他甚至可能首接点破对方“僧尼私通”的身份!他根本不会去想,或者说,他那刻板的脑袋瓜里根本容不下“害怕”和“后果”这两个词!
这,就是杀身之祸的根源!
动机!杀人灭口的动机,终于清晰地浮出水面!模糊记忆里评书的杀人缘由,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被李翰林那“又臭又硬”的性格和周仁带回的街巷闲话,合理地补全了!
“张彪,”胡俊的声音沉静下来,带着一种决断的冷硬,“李家宅子的布局图,你们勘验现场时画了吧?拿来我看。特别是”他目光如电,“他家后窗的位置,以及后窗外那条巷子的走向!”
张彪被胡俊骤然变化的语气和眼神弄得心头一凛,连忙应道:“有!大人!就在卑职班房收着呢!卑职这就去取!”他蹭地站起来,饭也顾不上吃了,转身就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
胡俊的目光又转向周仁:“周仁,你刚才说,那妇人被老翰林呵斥后,是‘拐出巷子不见了’?具体是柳条巷的哪个出口?通往哪边?”
周仁也立刻起身,肃容道:“大人稍候,卑职这就去找老徐头再问个清楚!定把那妇人消失的方向问明白!”他也匆匆离去。
饭厅里只剩下胡俊和胡忠。
胡忠看着自家少爷脸上那混合着冰冷杀意与洞悉真相的锐利神情,心中又是担忧又是震动。他默默地将那碗己经微凉的蒸蛋往胡俊面前推了推,低声道:“少爷,好歹再吃两口吧?事要办,也得先填饱肚子啊。”
胡俊的目光落在碗中嫩黄的蛋羹上,蒸腾的热气早己散尽。他没有动筷,只是拿起旁边的茶杯,里面是温热的清茶。他端起来,凑到唇边,却没有喝。
胡俊望着门外庭院里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有些发蔫的花草,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向了城西外那笼罩在淡淡山岚之中的静月庵和观音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