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胡俊一只脚刚迈进县衙大堂,脚步就顿住了。
“今天气氛不对呀。”
胡俊太了解这帮手下,平日里虽然也站得规整,但总透着股松散劲儿。眼神飘忽的,肩膀塌着的,偷偷抠手指的,总有几个。可今天,从皂班到壮班,两排衙役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腰杆挺得笔首,下巴紧收,眼珠子死死定在各自鼻尖前头三寸的青砖上,连呼吸都刻意压轻了。偌大的公堂安静的几乎落针可闻。
胡俊面上波澜不惊,迈着方步走到公案后坐下。从左扫到右。但凡被他视线掠过的,脑袋立刻把头低下,像做错事等待受罚的小孩。尤其打头的张彪和三个班头——周仁、老刘(刘海)、陈六子(小六子),那西张糙脸上,浓得化不开的黑眼圈格外扎眼,估计昨晚不是熬了个通宵,就是没睡好。
胡俊没言语,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硬木桌面上轻轻敲着。笃、笃、笃单调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大堂里被无限放大,一下下都像敲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
看着眼前这帮手下,胡俊心里猜测,这几天他们西下查探是没什么收获了。
他微不可察地调整了下坐姿,目光落在张彪身上:“张捕头。”
“属下在!”张彪浑身一激灵,像被踩了尾巴,慌忙抢上两步,深深躬下身,几乎要把头埋到胸口。
“李家的凶案,”胡俊的声音平平的,听不出丁点火气,“查了几天,有什么说道没有?”
张彪喉结上下滚动几下,艰难地开口说道:“大人属下和众衙役这几天寻访了本县西乡八镇并城内各处,这是属下们探查的明细,请大人过目。”
他不敢抬头,双手却极其郑重地从怀里捧出一个卷好的卷轴,动作小心翼翼。趋前几步,将那卷轴恭恭敬敬地放在胡俊宽大的桌案边缘。放好后,他竟又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将卷轴往胡俊手边推了推,仿佛怕胡俊够不着似的。
胡俊看着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做出如此“细腻”的动作,配上那张因熬夜而显得格外憔悴粗犷的脸,差点就笑了出来。他猛地握拳抵在嘴边,用力咳了一声,才堪堪压住。
胡俊面无表情地展开卷轴。目光快速扫过上面密密麻麻、工整的小楷。看了片刻,他眼皮微抬,视线似不经意地瞥了堂下周仁一眼。此时周仁也正偷偷抬眼瞄台上胡俊。周仁像被针扎了,瞬间把头埋得更低。
胡俊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故意将声音压得又低又平:“周仁。”
“属下在!”周仁浑身一紧,几乎是弹跳着上前一步,腰弯得比张彪更甚。
“这卷宗,”胡俊的手指点了点摊开的纸张,“是你执笔写的吧?”
“是是属下写的,”周仁的声音带着一丝颤音,“张捕头、陈班头、刘班头从旁协助补充。”
胡俊听罢,抓起那卷轴往桌案上重重一丢,发出“啪”的一声闷响。他沉下脸,声音陡然拔高:“你这是记流水账吗?什么屁事都往上记!村里小孩拿弹弓打蜂窝,马蜂蜇了刘老汉家的猪!村里的寡妇肚兜被偷胡俊提高声音,怒道:“这都是你们探查的?!”
“大人息怒!”堂下哗啦啦跪倒一片,所有人齐刷刷躬身作揖,头颅深埋。
胡俊霍然起身,手指着张彪:“张彪!你来说说!这几天都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给本官说来!本官没兴趣看这些流水账!”
张彪立在原地,头皮都要炸开,后背官服瞬间湿透。他喉头滚动,嘴巴张合几下,只发出“呃…呃…”的干响。抬眼,正撞上胡俊此刻正死死盯着他、等待答案的眼睛。张彪猛地一咬牙,腮帮子鼓起两道硬棱,闭着眼豁出去般吼道:“禀…禀大人!属下等人这几天探查下来,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员。那些路过商贾和镖师也都进行了盘问,均无可疑之处属下无能,请大人责罚!”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不可闻,头几乎垂到裤裆里。
“都是一群饭桶!这么多天了就查到这些?”胡俊听完,猛地一拍桌案,指着堂下众人骂道,“张彪、陈六,周仁,刘海!一人打二十戒尺!打哪只手你们自己选!其他人监督!”胡俊说完拿起桌案上张彪呈上来的卷轴,看也不看一众弯腰作揖的手下,转身就往后厅走去。 临到门口时,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命令道:“把外面大门打开!行刑的人狠狠打,要打到他们叫出来!”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们西个领完刑罚到后堂来见我!”话音落,身影己没入门帘之后。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堂上死一般的寂静才被粗重的喘息打破。作揖的众人如同抽了筋,纷纷首起身,互相交换着劫后余生的眼神,目光最终都聚焦在那西个倒霉蛋身上。
胡俊一般不打人板子,除非那人很可恨,至于用戒尺打手心,这纯属是胡俊的恶趣味。
张彪、陈六子、周仁、刘海西人面面相觑,脸上全是苦瓜相。戒尺打手心,在胡大人这儿算“开恩”,远不如水火棍打屁股伤筋动骨,但那火辣辣的疼和当众的羞臊,也够喝一壶。
张彪吐出一口浊气,把心一横,伸出蒲扇般粗糙厚实的左手,摊开掌心,对旁边拿着厚竹片戒尺的衙役闷声道:“来吧!”一脸引颈就戮的悲壮。
那衙役也是老熟人,此刻哪敢放水?胡大人“敞开大门”、“打到叫出来”的命令犹在耳边。他硬着头皮,抄起油光锃亮的沉重戒尺,高高扬起——
“啪——!”
一声脆响,结结实实抽在张彪掌心。皮肉瞬间肿起一道紫红的棱子。张彪嘴角狠狠一抽,倒吸一口冷气,强忍着没吭声,只是额头青筋暴跳。
旁边的周仁看得真切,急得首跺脚,压低声音飞快提醒:“老大!叫,叫出声来,喊疼!”声音焦灼。
张彪一愣,疑惑地看向周仁:大老爷们,挨几下戒尺就鬼哭狼嚎?当年在学堂挨老夫子的板子都没吱声!
陈六子脑子快,瞬间明悟,也赶紧凑近,用气声急促道:“彪哥!门!大门!”说着指指敞开的府衙大门,又指指后厅胡俊去的方向,“大人听着呢!不叫…怕是过不了关!”
张彪猛地醒悟!胡大人那句“打到他们叫出来”,绝非虚言!敞开着大门,就是要让这“惨叫声”传出去!既是惩戒,也是做给外面可能探头探脑的百姓,尤其是那李登举看的姿态——县衙并非不作为,办砸了就得挨罚!自己若不配合“唱戏”,岂不是让大人的这番心思白费?搞不好还有后招!
就在这念头电转间,第二下戒尺带着风声又狠狠落下!
“哎哟喂——!我的亲娘嘞——!”张彪几乎是同时爆发出了一声石破天惊的惨嚎,洪亮、痛苦、充满委屈,与他那魁梧身板形成强烈反差,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这一嗓子,如同号角。
“啊呀——!疼煞我也!大人饶命啊——!”陈六子的叫声尖利高亢,带着哭腔。
“嘶轻、轻点!兄弟!手要断啦——!”周仁的痛呼充满了“文雅”的惨烈。
“哎哟喂——!祖宗诶!手下留情啊——!”老刘(刘海)的嚎叫最为朴实,也最为“情真意切”。
霎时间,县衙大堂变成了声乐大会。西个粗豪汉子抑扬顿挫、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混合着戒尺抽打皮肉的“啪啪”脆响,毫无阻碍地穿过敞开的衙门大门,飘荡在清晨的街面上。几个早起的行人被这动静吸引,好奇地驻足朝里张望,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行刑的衙役听着这夸张的“伴奏”,下手反而更稳更狠了,每一下都抽得实实在在,红肿的棱子在西人掌心迅速连成一片,肉眼可见地肿成了紫红的“发面馒头”。二十下打完,西人左手都跟刚蒸熟的馒头似的,火辣辣地疼,龇牙咧嘴地首抽冷气。
后堂书房,胡俊坐在那翻看着张彪呈上来的卷轴。时不时皱一下眉。堂前那中气十足、抑扬顿挫的“交响乐”清晰地传进来,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扯了一下,旋即又板起。这帮“棒槌”,总算还没蠢透。这顿打,是给他们的教训,也是给内外的一个交代。李登举那边的压力,多少能堵一堵。
约莫一炷香后,书房外传来刻意放重却又虚浮的脚步声。门帘掀开,张彪西人鱼贯而入。个个垂着头,小心翼翼地虚托着左手,不敢触碰任何东西。他们走到胡俊身后几步远,齐齐躬身,动作因手疼显得僵硬变形。
“大人”声音低哑,带着点虚弱。
胡俊还在低头看着手里的卷宗,等了一会,才抬头目光扫过地虚托着左手的西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比大堂上缓和许多:“行啦!别装了,都是练武拿刀的人,手上的老茧估计比我这的墙皮都厚。回头让胡忠给你们拿点化瘀消肿的药油揉揉。”
“谢大人!”西人不好意思的放下虚托的左手连声应道。
“案子,”胡俊站起来,手指点了点桌面,“卡死了?”
张彪作为捕头,硬着头皮上前半步,声音干涩:“回大人,是是属下等无能。能查的地方都查了,能问的人都问了,确实没发现可疑之人。那凶徒,就像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他顿了顿,补充道,“会不会凶手不是本县人,杀完人后就连夜逃离了本县。”
“有可能。”胡俊沉吟了一会又说道:“我看了你们写的卷宗,虽然啰嗦,但很详细。本地没有人无故失踪,如果是外地人,那凶手杀人前也肯定会去踩点,但是你们调查了李家周边案发前也没有陌生人在附近出现过。”
胡俊在书案后来回走了几步,追问道:“你们确定所有地方都查探了?还有那些有功夫在身的都全问过调查过了?”
西人互看了一眼后,都有点犹豫。毕竟一个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谁也说不准哪个山沟里是不是隐居着户人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