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兰格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浸泡在温暖的泉水中,赤橙色的眼眸缓缓阖上。
是啊,他累了。
从苏醒,带着破碎的记忆和未尽的责任,一路走到今天,他几乎没有真正停下来过。
战斗、奔波、疗伤、守护时间仿佛被压缩,事件接踵而至,让他像一个永不停歇的陀螺,被命运的鞭子抽打着旋转。
此刻,这求之不得的安宁,这相伴身侧的温暖,于他而言,已然是命运给予的最大馈赠。
他终于可以放下戒备,放下那近乎本能的警惕,只是作为“古兰格”,享受这池温热的泉水,这片静谧的雪景,这段无需言语的陪伴。
长离察觉到了他周身气息的细微变化,那份紧绷感如冰雪消融般悄然褪去。她温柔地、无声地再向他靠近了些,将自己的肩膀轻轻抵在他的臂膀旁。
古兰格似乎真的放松了心神,竟不知不觉地将头微侧,靠在了她柔软而温暖的肩头。
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传来,他竟在这氤氲的水汽与安宁中,沉沉睡去。
长离微微偏头,看着身旁爱人安详的睡颜。
平日里总是微微蹙起的眉心舒展开来,凌厉的眉眼线条在水汽蒸腾中显得柔和,薄唇放松地抿着。
这份毫无防备的沉睡模样,让她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小心翼翼调整着姿势,让他靠得更舒适些,暖黄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温柔与怜惜。
阿漂也悄悄睁开了眼,望向对面相依偎的两人。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升起醋意,反而感到一阵由衷的欣慰与心疼。
她想起了这一路走来,从相遇到相知,古兰格似乎从未真正停下过脚步。
他不是在战斗,就是在准备战斗的路上;不是为他人疗伤,就是在独自舔舐自己的伤口。
他总是一个人默默扛起最重的责任,挡在最危险的前方,代价便是那具看似坚韧的躯体上,不断增添新的伤痕。
阿漂的目光落在古兰格搭在池边岩石的左臂上。
那截手臂即便在温泉中也依旧缠着略显陈旧的白色绷带,绷带下隐约透出的轮廓,让她想起之前的那些骇人裂痕。
她心头一紧,忍不住轻轻从水中起身,挪到了古兰格的左侧。
温暖的泉水随着她的动作泛起轻柔的涟漪。
她伸出微湿的手,极其轻柔地托起古兰格缠满绷带的左臂,指尖隔着被水浸得微透的布料
今汐也注意到了阿漂的动作和目光的落点。
她犹豫了一下,用很轻的声音问道:“他的伤还是没有好吗?”
长离的目光也落在古兰格的手臂上,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同样压得很低:“或许那并不是简单的伤口。”
“当时在蜃境之中,我透过幻影,也看见过‘他’身上缠着这样的绷带。”
阿漂低下头,看着自己掌心下那截手臂,声音里透着无奈与后怕:“他已经收到过很多次危及生命的伤了。”
“但他总是总是强行用那种白色的火焰,让伤口在最短时间内愈合,甚至继续战斗。”
“没有人知道这样做的代价究竟是什么,他也不说。”
水声汩汩,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三个女子脸上的神情,但那份共同的担忧,却在无声地弥漫。
就在这时,那只被阿漂托着的、缠绕绷带的大手,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随即,古兰格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眸初醒时还带着一丝朦胧,但很快恢复了清明。
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微微偏头,目光扫过围在自己身边、神色各异的三人。
他抬起左手,轻轻抚上了阿漂靠近的脸颊,指腹拭去她发梢滴落的一颗水珠。
“是我们打扰到你休息了吗?”长离轻声问
古兰格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弧度,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却异常柔和:“并没有。倒不如说我还是很喜欢现在这样的氛围。”
“能像这样,看到你们都安好地在我身边,感受到这份平静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阿漂没有躲开他抚摸的手,反而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腕,眼睛直直地望着他,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这里还是会疼吗?”
池中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古兰格注视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沉默了片刻,最终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抽回手,而是用另一只手,缓缓解开了左臂上缠绕的绷带。
一圈,又一圈,白色的布条被泉水浸湿,褪下,露出其下一直被遮掩的真实。
当最后一圈绷带被取下,池边的三人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
那并非她们想象中的狰狞伤口,也非简单的疤痕。
自左手手背开始,一直向上蔓延至肩膀,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黑色裂痕。
那裂痕深邃,颜色如同最深的墨,又像干涸凝固的血液,边缘泛着不祥的暗红微光。
它静静地存在着,没有流血,没有溃烂,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源自本质的破碎与腐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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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兰格抬起那只布满黑色裂痕的手,掌心向上。
一缕血焰“噗”地一声自他掌心燃起,跳跃着,散发着危险而炽热的气息。
然而,与以往不同,这一次,血焰的燃烧并未让那些黑色的裂痕有丝毫愈合的迹象,它们依旧顽固地存在着,甚至在火焰的映照下,那暗红色的微光似乎更明显了些。
“我也曾试过,像以前治疗其他伤势那样,用火焰的力量让它恢复。”
古兰格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但实际上的效果,却仅仅只能抑制它不再继续扩散或者说,延缓它扩散的速度。”
今汐的指尖轻轻颤抖,眼里满是震惊与不忍:“是因为是因为短时间内受到的伤太过严重,累积的负担已经超过了恢复的极限吗?”
阿漂咬着下唇:“你明明可以有时间去慢慢缓解伤情的!每一次战斗之后,你总是”
“但现实让我不得不这么做。”古兰格打断了她,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们可用的时间一直很少。”
“残星会的阴谋、失控的残响、需要保护的人危机不会等待我养好伤再出现。”
“所以我不能在那种时候停下。”
“我必须站在前面,必须确保威胁被清除,必须让该活着的人,活着。”
长离握着他右手的手微微用力,暖黄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不赞同,更有深深的理解。
她轻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明明可以去规避那些伤害的。以你的战斗经验和能力,你本可以”
“但代价是什么?”古兰格再次打断她,“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能力的特殊性,让我可以不计成本地去试错,去承受伤害。”
“但你们不行。我没办法让死者复生”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却字字清晰,“所以,我绝不能在这种事情上,出任何一丝差错。
“用我的伤,换你们的生,这从来都不是选择题。”
或许是这个话题太过沉重,触及了彼此心中最不愿面对的现实与恐惧。
温泉池中的气氛再次陷入了之前的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加沉寂。
只有水声依旧,热气依旧,远处雪山依旧。
阿漂没有再说话。
她默默地拿起那截湿透的绷带,又取过放在池边干燥的备用绷带,动作轻柔而仔细地,一圈一圈,重新为古兰格缠好左臂,将那骇人的裂痕再次掩藏于洁白的布料之下。
长离也没有再言语。
她只是更紧地揽住了古兰格的右臂,将脸颊轻轻贴在他结实的手臂上,闭着眼,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和体温,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心中那团冰冷的忧虑。
今汐抱紧了自己的膝盖,将半张脸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灰色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水面出神。
那黑色的裂痕仿佛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让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那份被古兰格轻描淡写提及的“守护”,背后究竟意味着怎样残酷的自我消耗。
许久,许久之后,今汐才仿佛从纷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
她抬起脸,望向古兰格,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古兰格接下来,你还有什么安排吗?”
古兰格似乎也从刚才略显沉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侧过头,看向今汐,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
“或许我还会在虹镇待上一阵。不过,两天之后,我需要回一趟今州城,有些事情要处理。”
他顿了顿,“怎么,有什么事吗?”
今汐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她犹豫着,还是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你你可不可以,在这里待得更久一些?”
古兰格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左侧的阿漂。
阿漂正好为他缠好了最后一圈绷带,打了个利落的结。
感受到他的视线,阿漂抬起头,金色的眼眸望进他的眼里,没有犹豫,声音清晰而坚定:
“没关系。无论你决定去哪里,要做什么,只要你想好了,我就会一直陪着你。”
这句话像一阵暖流,悄然抚平了古兰格心底某处细微的皱褶。
他笑了笑,重新看向今汐,给出了一个更确切的回答:
“至少要在追月节之后再做打算吧,我还是挺期待的。”
今汐的脸上终于绽开一抹真切的笑意,那笑容如同雪后初晴的阳光,干净而明亮:
“太好了!今州还有很多很多美丽的地方,等我身体完全恢复好了,处理完积压的事务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看。”
“去看看那些没有被灾难侵蚀的、平静的风景。”
“我的荣幸。”古兰格颔首
深夜,今州城,边庭议事厅。
清冷的灯光孤零零地打在宽大的紫檀木案几上,映照着堆积如山的卷宗与公文。
白发的少女端坐于案后,身姿笔挺,酒红色的眼眸专注地扫过手中的文件,指尖的笔不时落下,写下娟秀而有力的批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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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令尹的近卫,在乘霄山事件后,散华主动承担起了分担政务的责任。
今汐需要休养恢复,许多日常的统筹与决策便落到了她的肩上。
连续数日的劳碌,即便是以她坚韧的意志和过人的精力,眉宇间也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丝淡淡的疲惫。
夜已深,万籁俱寂,唯有她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在这空旷的议事厅里回响。
只是,少女的心绪,却远不如她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
‘他也去了乘霄山。’
这个念头,已经在她脑海中盘旋了数日。
从令尹口中得知事件始末时,她便知道,古兰格一定身在其中,并且,一定又扮演了那个力挽狂澜、却也伤痕累累的角色。
‘肯定又在透支自己。可,他的身体真的还能承受多少次这样的透支?’
外人眼中冷静自持、理性近乎冰冷的近卫大人,此刻的内心却被一层层化不开的担忧缠绕。
那份隐藏在玩世不恭之下的责任感,那份对自己近乎残忍的利用,都让她心痛不已。
她想见他。
想亲眼确认他是否安好,想触碰他温热的肌肤,想聆听他沉稳的心跳,想从他口中听到那句惯常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我没事”——哪怕她知道,那多半又是谎言。
但眼前堆积如山的公务,肩头沉甸甸的责任,却像无形的锁链,将她牢牢束缚在这张冰冷的案几之后。
烦躁与无力感如同细密的蛛网,悄然爬上心头,让她难得地有些心神不宁,以至于连身后空气中泛起的、极其细微的涟漪波动,都未能第一时间察觉。
那波动很轻,很柔和,像是投入静湖的一粒小石子漾开的波纹。
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自那微微扭曲的空间涟漪中悄然步出,无声无息,如同暗夜中归巢的鹰隼。
他看着她挺直却略显单薄的背影,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心,看着她无意识紧抿的唇线,赤橙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清晰的疼惜。
他放轻脚步,走到她的身后。
直到那双有力的手掌,从后方轻轻环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整个人揽入一个宽阔而温暖的怀抱,散华才猛地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
身体瞬间紧绷,属于战士的本能几乎要让她反击,但那股萦绕鼻尖的、混合着淡淡雪松与一丝血腥气的独特气息,却让她所有的动作僵在半空。
她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回过头。
灯光勾勒出那张棱角分明、此刻却带着温柔笑意的脸庞。
银白色的碎发有些凌乱地搭在额前,赤橙色的眼眸正深深地凝望着她,里面清晰地映出她惊愕的倒影。
“我回来了。”
低沉而熟悉的嗓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微哑,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情感的闸门。
散华定定地看着他,酒红色的眼眸微微睁大,里面清晰地映出他温柔的笑脸。
刹那间,所有强撑的冷静、所有压抑的担忧、所有日夜的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不再是那个在人前一丝不苟、理性至上的令尹近卫,她只是一个等待爱人归来的少女。
她猛地转身,伸出双臂,用力环抱住了古兰格的脖颈,将他拉向自己,然后毫不犹豫地仰起脸,吻上了他的唇。
这个吻急切、热烈,带着压抑许久的情感爆发,毫无章法,却无比真挚。
她用力地吮吸着他的唇瓣,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确认他的存在,汲取他的温度,抚平自己心中所有的不安。
古兰格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撞得微微一怔,随即心中涌起无限的怜爱与歉疚。
他立刻收紧手臂,将她娇小而柔软的身躯更深地拥入怀中,一手牢牢扶住她的腰背,另一手抚上她的后脑,温柔却坚定地回应着她的索取,引导着这个略显慌乱的吻,逐渐变得绵长而深入。
唇齿交缠,气息交融。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怀抱的力量,他唇舌的温度,他逐渐加快的心跳。
所有的担忧、委屈、思念,似乎都在这漫长而热烈的亲吻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这个吻才缓缓分开。
一道暧昧的银丝在彼此唇边拉开,在灯光下闪烁着微光。
散华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古兰格宽阔而坚实的胸膛,双手紧紧抓着他背后的衣料,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颤抖着。
她没有哭,风中却传来呜咽…
他更加用力地抱紧她,下巴轻轻抵在她柔软的发顶,感受着她身体的轻颤,无言地传递着自己的歉意与安抚。
良久,怀中颤抖的幅度渐渐平息。古兰格才轻轻松开一些怀抱,双手捧起散华的脸颊。
她白皙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未曾褪尽的红晕,酒红色的眼眸湿润,眼角隐约有未干的泪痕,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
她努力想摆出平日那种严肃的、带着责怪的表情,但那双眼眸中透露出的深切情感,却让她的“伪装”显得无比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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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你了”古兰格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湿意,“抱歉,现在才回来。”
散华却抓住了他抚在自己脸上的左手,手腕一翻,执起他的手掌。
她的目光落在他缠着绷带的左臂上,指尖隔着布料,轻轻按了按。
她抬起头,酒红色的眼眸直直地望着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你又在勉强自己了。”
古兰格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安抚:
“你看,我还好好站在你面前,不是吗?我没事。”
“骗子。”
散华偏过头,不去看他温柔的眼睛,声音闷闷的,却带着哽咽,“永远都只会说这些谎话来骗人也骗你自己。”
古兰格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任何苍白的解释,在她面前都显得无力。
他不再试图辩驳,只是再次伸出手,将偏过头的她轻轻揽回自己怀中,用最实际的拥抱,诉说自己的思念与愧疚。
散华没有再挣扎,顺从地靠回他怀里,双臂再次环上他的腰。
这一次,她的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我好想你”
“抱歉,”古兰格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充满了歉意,“我应该早些回来的已经这么晚了。”
他说着,微微弯腰,一手穿过她的膝弯,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散华低低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搂紧了他的脖子。
“可、可是还有很多的公务没有”
她的抗议有些无力。
古兰格抱着她,走到议事厅一侧供人小憩的软榻旁,小心地将她放下,然后俯身,用一个温柔的吻,堵住了她未尽的话语。
“我知道。”
一吻结束后,他抵着她的额头,气息微促,眼神却无比认真
“剩下的,我会陪你一起完成。但是,现在你需要休息了。听话。”
他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散华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盛满温柔与不容拒绝的脸庞,那颗被担忧和思念煎熬了许久的心,终于一点点沉静下来,被暖意包裹。
她知道自己说不过他,也知道他决定的事很少更改。
更重要的是,在他身边,她确实感到了久违的、可以放下一切重担的安心。
最终,她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眼眸里最后一丝倔强也化为了柔软的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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