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内檀香袅袅,烛火摇曳。
萧若瑾负手立于燕珩的牌位前,脊背挺得笔直,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也不见半分怒意外露,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骨节泛着淡淡的青白。
谢若蘅缓步走了进来,裙摆扫过门槛,带起一缕轻尘,她望着男人的背影,声音还带着哭过的微哑:“王爷。”
萧若瑾没有回头,嗓音沉得像浸了寒潭水:“你刚刚去哪儿了?”
“看风景。”谢若蘅答得平静,眼底的红痕尚未褪尽,方才那场恸哭耗尽了她大半力气,此刻只剩一身疏淡的疲惫。
“哭过了。”萧若瑾的语气不是疑问,是笃定。
谢若蘅今日哭了两场,眼眶红肿得厉害,根本无从掩饰,她轻轻应了一声:“嗯。”
“我们回去吧。”萧若瑾终于转过身,目光掠过案上的牌位,眸色暗了暗。他不是不气,只是望着那方冰冷的木牌,忽然就觉得意兴阑珊——人都已经不在了,她再惦记,又能怎样呢?难不成还能从黄泉路上把人拉回来?
他伸出手,想扶她一把。
谢若蘅却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指尖微微蜷缩,垂眸道:“王爷请。”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佛堂,廊下的光落在他们身上,拉出两道疏离的影子。刚转过拐角,便迎面撞上了匆匆赶来的萧若风和叶啸鹰。
“皇兄,嫂嫂。”萧若风连忙拱手,目光飞快地在二人脸上打了个转,见并无争执的痕迹,暗暗松了口气。
“若风?你怎么也来了?”萧若瑾敛起眼底的情绪,语气听不出异样。
“听闻兄长急匆匆来了白马寺,臣弟担心是出了什么事,便跟着过来看看。”萧若风笑着回话,语气妥帖。
“无事。”萧若瑾淡淡道,“只是来接你嫂嫂回府,怕天色晚了,走得急了些。”
“那便好。”萧若风松了口气的模样。
“既然来了,便一道回去吧。”萧若瑾淡淡吩咐。
“是。”萧若风应声。
一旁的叶啸鹰眉头微蹙,满心不解。依着萧若瑾素来的性子,撞见新婚妻子私祭前任,岂会这般轻易作罢?这平静得,反倒有些不像他了。
唯有萧若风看得明白,兄长方才垂眸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纵容,那是在意到了骨子里,才会连她心里装着另一个人,都舍不得苛责半句,生怕重话一说,她便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晚风卷着廊下的竹帘,簌簌地落了一地清辉。谢若蘅指尖攥着的素帕早已浸了汗湿,她抬眸看向立在窗前的身影,终究是没了再虚与委蛇的力气,只想借着这夜的静,把话摊开。
“王爷,”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绝,“就不想问问,我今日去做什么吗?”
萧若瑾身形微顿,玄色衣袍的下摆扫过窗台上的冷瓷瓶,瓶中几枝秋菊簌簌落了瓣。他转过身时,眼底翻涌的情绪尽数敛去,只剩一片沉沉的柔和。
“我不问。”他缓步走近,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声音低得像一声叹息,“只要你还在,就够了。”
这是谢若蘅第一次这般主动地与他对峙,也是萧若瑾第一次这般清晰地察觉到,自己心底那点不敢宣之于口的惶恐。从前易文君走时,他满腔皆是怒,怒的是她的叛离,更是自己身为王爷的颜面尽失。可谢若蘅不同,她只是站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便让他慌了神。原来这世间最磨人的,从不是愤怒,而是怕。怕她眉间那点疏离,终有一日会化作转身离去的背影。
萧若瑾喉结动了动,终究是没再说什么软话,只伸手替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耳廓时,他微微一僵,又很快收回了手。
“今日折腾这许久,你定是累了。”他转过身,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好好歇着,我……今夜去前院歇下。”
话音落时,他的身影已消失在竹帘之后,只余下满室寂然,和窗外渐起的冷雾。
前院的书房里,烛火燃得明明灭灭,将萧若瑾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他指尖捻着一枚白玉棋子,久久未落,棋盘上黑白交错,乱得像他此刻的心绪。方才汀兰院里谢若蘅那双清冷的眼,总在他眼前晃。他不敢深问,怕一开口,听到的便是自己最惧的答案。
易文君当年走时,他摔了满室的珍宝,怒的是她一介妇孺竟敢拂逆自己,丢的是他堂堂王爷的脸面。可谢若蘅不一样,她总是淡淡的,像天边的云,看着在眼前,却抓不住。
他怕的不是颜面尽失,是怕这汀兰院的竹帘再落下时,廊下再也没有她立着的身影。
棋子“嗒”的一声落在棋盘边缘,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萧若瑾俯身去捡,指尖触到那冰凉的玉质,却忽的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的涩。
他堂堂景玉王,掌中有生杀大权,偏偏在一个女子面前,慌了阵脚,连一句挽留的话,都不敢说出口。
窗外的风更紧了,卷着落叶敲打着窗棂,一声,又一声,像敲在人心上。
这是景玉王萧若瑾头一遭,未曾留宿谢若蘅的汀兰院。
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一夜之间便传遍了王府后院。那些平日里瞧着温婉和顺的姬妾们,暗地里无不眉飞色舞,掩着锦帕窃窃私语,眼底的幸灾乐祸几乎要溢出来。林姨娘更是沉不住气,当着贴身丫鬟的面便嗤笑出声,只道谢若蘅这是失了王爷的欢心,往后再无半分指望。
满院喧嚣里,唯有胡错扬一人看得通透。他指尖摩挲着腰间那枚墨玉玉佩,眸色沉沉——旁人只道王爷此举是薄情,可他追随萧若瑾多年,岂会不知这份反常的疏离背后,藏着怎样汹涌的情意。萧若瑾分明知晓,谢若蘅借着礼佛的名头,悄然出城去寺里祭拜那个早已长眠的故人;分明知晓,她眉间那抹化不开的清愁,从来都不是为他而生。可他呢?没有雷霆震怒,没有半句诘问,甚至连一丝不悦都未曾流露。亲自将人带回来,待她掀帘下车时,唇边还噙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平平静静地将人接回了王府。
这般不动声色的纵容,哪里是厌弃,分明是爱到了骨子里,爱到甘愿容下她的所有,容下她心底那个无法磨灭的旁人影子。
谢若蘅从萧若风口中,听到了那个字字泣血的真相——燕珩是真的不在了,死得极惨,浑身浴血,连指尖都凝着黑红的血痂,可那双早已失了温度的手,却依旧死死攥着那只她当年绣的缠枝莲荷包。
这一夜,汀兰院的窗棂漏进几缕冷月光,将帐幔映得惨白。她蜷缩在锦被深处,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残叶,脸色白得如同上好的宣纸,不见半分血色,额角的冷汗涔涔而下,濡湿了鬓发,黏在颈侧,冰凉刺骨。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钻心的疼意密密麻麻地蔓延开来,她不敢深想,却又忍不住一遍遍描摹——燕珩弥留之际,该是流了多少血,受了多少剐心的痛,才会将那只荷包攥得那样紧,紧到仿佛要将它揉进骨血里。
天光破晓时,守在外间的丫鬟听见内室没了动静,推门进去时,只见她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要与周遭的寒气融为一体。不过一夜的光景,那个素来清冷挺拔的谢若蘅,便彻底病倒了。
消息传到书房时,萧若瑾正握着朱笔批阅折子,指尖的朱砂落了一点在明黄的笺纸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王爷——”侍从的话音未落,他已是霍然起身,龙纹玉佩撞在桌角,发出一声急促的脆响。满案的奏折被带得簌簌作响,他却连眼尾都未曾扫过,只沉声道:“去汀兰院。”
随行的长史连忙上前劝阻:“王爷,您午后还要与户部尚书议事,汀兰院那边……”
“推了。”萧若瑾的声音冷冽,步履却丝毫未停,玄色的衣袍掠过廊下的翠竹,带起一阵疾劲的风,“天大的事,也不及她分毫。”
景玉王走在王府的青石板路上,落叶落下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心头翻涌着说不清的滋味——是疼,是慌,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惧。
他竟不知,原来只是听闻她病倒,便能让他乱了方寸,失了平日的沉稳自持。
及至汀兰院门口,他几乎寺,跑进去的,连靴子踏碎了阶前的薄霜都未曾察觉。守在院外的丫鬟见了他,慌忙屈膝行礼,他却抬手摒退了所有人,只放轻了脚步,一步步朝内室走去。
帘栊半垂,药香混着淡淡的冷梅香扑面而来,他望见床榻上那个蜷缩的身影,青丝散乱,脸色比帐幔还要白,心口骤然一紧,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坐在床沿边的锦凳上,玄色衣袍的下摆垂落,堪堪拂过床榻的边缘,却生怕惊扰了榻上人似的,半点不敢再近。
帐幔半拢着,漏进几缕熹微的天光,恰好落在谢若蘅的脸上。她往日里虽清冷,眉宇间却自有一股清隽的风骨,如今却烧得双颊泛红,唇色却惨白得近乎透明,长长的睫羽湿漉漉地黏在眼睑上,偶尔轻颤一下,便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萧若瑾的心上。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她的额前,只差一寸便能触到那滚烫的温度,却终究还是顿住了,转而轻轻拂过她鬓边汗湿的碎发。
窗外的风卷着药香漫进来,帐内静得能听得到她浅浅的呼吸声,间或夹杂着几声极轻的呓语,模糊不清,却依稀能辨出“燕珩”“阿珩”。
萧若瑾的指尖蓦地一僵,眼底的疼惜瞬间被一层极淡的涩意笼罩。他垂眸看着她蹙起的眉心,喉结滚动了几下,终究是一声不吭。
纵是知晓她梦里念的是旁人,纵是心口翻涌着密密麻麻的酸意,他还是舍不得惊扰她半分,只静静坐着,守着这一室药香,守着榻上那个让他甘愿俯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