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云山巅,风猎猎作响。
这里是北境,天高云阔,一眼望去,群山如奔马,积雪覆顶,像铺开的一卷苍凉长画。
谢若蘅立在崖边,被风吹得衣袂翻飞,人却站得极稳。她背后是连绵的雪山,身前是万丈深渊,脚下是燕珩。
他从身后揽住她的腰,将她牢牢圈在怀里,声音被风卷得有些散:“姩姩。”
谢若蘅垂眸,看着他交握在她腰间的手,指节分明,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
“你爱我吗?”他忽然问。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他的声音却清晰得不可思议。
谢若蘅没有犹豫:“当然。”
她抬眼看向远方,眸光清亮而笃定:“我为什么不爱你?”
燕珩却像是不满意这个答案,又问:“无论我是什么样子,你都爱吗?”
他一字一顿,像是在逼她看清,也像是在逼自己承认:“真诚、善良、狠毒、权谋——你都爱吗?”
“我可以是一个为国尽忠的将军,也可以是一个不择手段的权臣。”他低声道,“甚至……可以是一个会为了你,把天下都拖下水的疯子。”
谢若蘅静静听着,忽然笑了一下。
那笑意极淡,却温柔得近乎慈悲。
“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爱你。”她慢慢道,“只要你是燕珩——我的燕珩。”
她转头,看向他,眼神清澈得像雪山融水:“谢若蘅爱燕珩。”
“只爱燕珩。”
燕珩沉默了一瞬,忽然低笑出声。
那笑声在山风里荡开,带着一点释然,又有一点说不出的悲凉。
“那就好。”他道。
“姩姩。”
“蘅儿。”
他一遍一遍地唤她,像是要把这两个名字刻进骨血里。
“你该醒了。”
景玉王府,偏院寝房。
帐幔低垂,光线昏沉。
谢若蘅猛地睁开眼。
胸口剧烈起伏,心跳快得几乎要撞破肋骨。
空的。
只有微凉的被褥,没有那具熟悉的滚烫身躯。
她怔怔地坐起身,目光一寸寸扫过屋内的陈设:雕花的床柱,熟悉的纱帐,案上未收起的书卷,窗边半旧的软垫……
这是她在景玉王府的闺房。
不是幕云山,不是北境,更不是镇北侯府。
她赤着脚下床,连鞋都顾不上穿,就那样踩在冰凉的地砖上,目光慌乱地在屋里寻找——
找什么?
找一个本就不在的人。
门被轻轻推开,紫苏端着药碗进来,一眼便看见她赤脚站在地上,脸色煞白。
“姑娘!”紫苏吓了一跳,忙放下药碗上前,“你醒了?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燕珩呢?”谢若蘅打断她,声音哑得厉害,“他在哪儿?”
紫苏一愣,眼底飞快地掠过一抹不忍。
“姑娘……”她咬了咬唇,低声道,“燕世子,三年前就已经死在北境了。”
“死在北境了。”
这几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谢若蘅心口。
她怔在原地,像是没听懂,又像是不愿听懂。
“死了?”她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三年前……”
她忽然笑了一下,那笑意却比哭还难看:“原来是梦啊。”
“是梦啊。”
她慢慢闭上眼,将那一瞬间涌上的酸涩硬生生压回去。
地上不知何时,被她踩碎了一只茶杯,瓷片四散,锋利得像刚刚那场梦的残骸。
谢若蘅垂眸看了一眼,眼底没有波澜,只淡淡道:“把碎片收拾了。”
她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下去吧。”
紫苏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终究只是屈膝行礼:“是。”
门再次合上,屋内重新归于寂静。
谢若蘅站在原地,赤着脚,脚底被瓷片划出细小的血痕,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疼。
她慢慢抬起手,按在自己的心口。
那里还在跳,跳得极快。
那个在幕云山上问她“你爱我吗”的人,已经死了三年了。
很快,谢若蘅醒来的消息,便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景玉王府。
偏厅内,烛火未明,天色尚早。
萧若风站在窗边,指节轻叩着窗棂,语气里带着掩不住的焦急:“嫂嫂,还是没有醒过来吗?”
萧若瑾坐在案前,手里捏着一卷文书,却一页也没翻过去。他抬眸,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天色上,声音平静得近乎克制:“还没有。”
萧若风咬了咬唇,眼底满是自责:“兄长,对不起……”
若不是他告诉嫂嫂那件事,或许就不会出那样的事,她也不会一睡就是这么久。
“这不怪你。”萧若瑾放下手中的文书,语气淡淡,却带着几分安抚,“你也别多想。”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父皇让你带回了镇西侯,那位百里小公子也来了,对吗?”
“是。”萧若风点头,“小师弟与我一同回天启的。”
萧若瑾“嗯”了一声,缓缓道:“我想让百里小公子帮我问问——温家,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唤醒蘅儿。”
“温家以毒术闻名天下。”萧若风道,“自古以来医毒不分家,或许……真有办法。”
他沉吟片刻,又道:“只是这几日朝中关系,我们不方便去见他们。过几日,我请小师弟帮忙,问问温家的意思。”
“也好。”萧若瑾点头,“你去安排。”
“嗯。”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侍卫快步上前,在门外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王爷——”
“谢王妃醒了。”
屋内骤然一静。
萧若瑾猛地站起身,椅脚在地面划出一声刺耳的响动。
“你说什么?”他声音微哑,却带着难以置信的急切。
“回王爷,汀兰院传来消息,谢王妃刚刚醒了。”侍卫忙道,“紫苏姑娘让属下立刻来禀报。”
“真的?”萧若风也忍不住出声。
“千真万确。”
萧若瑾再顾不上什么仪态,几乎是大步朝门外走去。
话未说完,人已经提气掠出了偏厅。
萧若风愣了一瞬,随即失笑,也快步跟了上去:“兄长,等等我!”
汀兰院。
一路长廊曲折,花木扶疏,萧若瑾却连看都未看一眼,只直奔寝房而去。
门扉被他一把推开。
帐幔轻晃,窗纸半卷,屋内光线柔和而安静。
谢若蘅已经醒了。
萧若瑾几乎是一路踉跄着进了汀兰院。
门被他一把推开,风卷着外头的凉意闯进来,帐幔被吹得轻轻晃动。
谢若蘅还靠在床头,身上披着薄被,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唇色都淡得看不见。她听见动静,只是缓慢地抬了抬眼,目光从他身上淡淡掠过,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可萧若瑾却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心口猛地一缩,脚步都乱了。
他几步跨到床边,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握她的手。
她的指尖冰凉,像一截没有生气的玉。
“蘅儿……”他嗓子发紧,叫得极轻,像是怕一用力,眼前这一切就会像那场梦一样碎掉,“你终于醒了。”
谢若蘅没有躲,也没有抽回手,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眼底一片空茫。
那种空,比恨意更让人心慌。
萧若瑾却像是被这一点点“不拒绝”安抚住了,他俯身,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动作极轻,极小心,像是在抱一件易碎的瓷器。
他把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呼吸都不敢太重,生怕惊着她。胸腔里的心跳乱得一塌糊涂,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后怕一起涌上来,堵得他眼眶发酸。
“你终于醒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哑得厉害,“我以为……我以为你再也不会醒了。”
他抱得很紧,却又不敢真的勒疼她,手臂微微发颤,像是抓着这世上最后一根救命的绳子。
谢若蘅靠在他怀里,身子还很弱,连抬手的力气都欠奉。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只是任由他抱着,整个人安静得近乎冷漠。
萧若风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兄长。
那个在朝堂上冷静自持的景玉王,此刻却像个抓住了最后一点光的孩子,把一个人抱得那样紧,那样用力,仿佛只要一松手,她就会从他眼前彻底消失。
兄长是真的爱上一个人了。
爱到骨子里,爱到哪怕她不看他一眼,他也绝不会放手。
萧若风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随即沉了下来。
无论如何,他都要帮哥哥,把嫂嫂留在王府,留在哥哥身边。
屋内,萧若瑾还抱着谢若蘅。
他的手掌轻轻抚过她的后背,动作笨拙却极温柔,像是在哄一个受惊的孩子。
“蘅儿,你别怕。”他低声道,“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出事了。”
“再也不会。”
他一遍一遍地承诺,像是在对她发誓,也像是在对自己发誓。
经此一事,他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清楚——
他不能失去她。
哪怕这世上所有人都要他放手,他也不会放。
可谢若蘅只是靠在他怀里,安静得像一潭死水。
她不知道,这些日子,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她昏迷时,他亲自守夜,亲自喂药,怕她受寒,怕她受一点点委屈。
王府上下都知道,景玉王为了这位谢姑娘,把一个王爷的体面和骄傲都踩在了脚下。
可她不知道。
她睁开眼看到的,只有一个抱着她的男人,和一间陌生的屋子。
她并不喜欢萧若瑾。
甚至可以说,她对他没有多少好感。
所以当他抱着她时,她没有挣扎,只是因为——她现在没有力气。
也因为,在她心里,他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我没事。”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水面,“王爷放开吧。”
她叫他“王爷”。
疏离,客气,冷淡。
萧若瑾抱在她腰间的手微微一紧,却还是慢慢松开了。
他退后了一点,目光牢牢锁在她脸上,眼底的情绪翻涌,却硬生生压了下去,只化成一句:“你刚醒,身子还弱,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他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动作细致得近乎小心翼翼:“先好好休息。”
谢若蘅看着他,眸光淡淡的:“多谢王爷关心。”
一句“多谢”,把所有的亲昵都隔绝在外。
萧若风站在一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兄长爱得这样深,这样用力,可嫂嫂……却还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但那又如何?
没关系。
只要兄长不放手,他就帮兄长一起,一点一点,把嫂嫂的心,从那个人的影子里,慢慢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