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梧桐叶黄了大半，在湛蓝的天穹下显得格外明净。风过时，叶片簌簌作响，带着干爽的凉意，与工作室里恒定的温湿度形成微妙的对比。老木刨带来的那股沉厚的木香气，混合着秋日清冽的空气，在“古今阁”内萦绕了数日，方才渐渐散去。工作台再次空置，如同秋日午后澄澈的池塘，等待着下一片落叶，或下一粒投入水心的石子。
这片“落叶”在几天后的一个黄昏翩然而至。来者是一位女士，约莫五十岁上下，衣着得体，妆容淡雅，手中提着一个印有某博物馆标识的防震手提箱。她步履从容，目光敏锐，身上带着一种长期与博物馆藏品打交道的人特有的、沉稳而审慎的气质。
“苏老师，林老师，你们好。我姓唐，在市丝绸博物馆工作。”她将手提箱小心地放在工作台边缘，并未急于打开，“这次冒昧前来，是想就一件我们馆近期准备展出的藏品，向二位请教，或者说……求助。”
她打开手提箱，里面并非直接放着物件，而是先取出了一叠高清放大的照片和一份检测报告，铺展在台面上。照片中心，是一件色彩斑斓、图案繁复的古代纺织品残片。
残片不大，约莫两个手掌摊开的大小，形状不规则，边缘破碎。底色是已经泛黄的素绢，上面用多种彩丝织出或绣出（从照片难以分辨）华丽的图案：有展翅的鸾鸟，有缠枝的牡丹，有祥云，有奇石，构图饱满，色彩浓丽，尽管历经岁月，许多颜色已经褪变或污损，但依然能感受到当初的辉煌气势。图案风格具有典型的唐代特点，华美丰腴，生机勃勃。
“这是一件唐代的‘彩缯’残片，”唐老师指着照片解释，“‘缯’是古代丝织品的总称，这件应该是属于当时贵族服饰或室内装饰用的锦或绣。去年在一次配合基建的抢救性考古发掘中出土，出自一座晚唐时期的墓葬，可惜墓室曾遭严重扰动和盗扰，这件丝织品损毁严重，出土时就是这样一堆残破不堪的状态。”
她翻到另一张照片，是残片的背面和局部显微图。“你们看，病害非常复杂。丝蛋白严重老化，纤维脆化，多处断裂、缺失。出土时与泥土、棺液、其他腐朽有机物粘连在一起，虽然经过初步的实验室清理，去除了大部分大块附着物，但纤维内部和表面依然残留大量污染物，严重影响观感和进一步保护。色彩方面，朱红、石青、泥金等颜料和染料均有不同程度的褪色、变色、脱落或与污染物结合。更棘手的是，”她指着检测报告上的一行数据，“部分区域检测到微生物活性残留，虽然目前抑制住了，但环境一旦变化，很可能复发。”
她抬起头，看着苏见远和林微，目光坦诚而带着忧虑：“这片‘彩缯’是我们馆近期一个唐代服饰文化特展的重点展品之一，它的纹样和工艺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和展示价值。但以它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安全展出，甚至长期保存都成问题。我们馆的纺织品修复力量有限，面对这样脆弱且病害复杂的出土文物，实在力有不逮。我听说二位在处理各类材质复杂病害方面经验丰富，尤其是林老师近期似乎在深入研究织物保护，所以想请问，是否有合作的可能？或者，至少能给我们提供一些专业的建议和思路？”
苏见远和林微仔细看着照片和报告。这确实是一个严峻的挑战。出土丝绸，尤其是状况如此糟糕的，其修复保护是博物馆文物保护中最精细、最艰难的领域之一，往往需要跨学科的合作和极其漫长的周期。
“唐老师，首先感谢您的信任。”苏见远沉吟道，“这类出土丝绸的抢救性保护和修复，通常需要在具备特定环境控制（如无菌或低菌操作空间）和大量专项设备的实验室中进行，过程包括精细清理、消毒灭菌、加固、背衬、补全等多个复杂步骤，且很多材料和方法需要根据具体文物反复试验。我们工作室虽然具备一些多材质修复的经验和设备，但针对如此脆弱的出土丝绸，尤其是可能存在的微生物风险，我们的环境和专业储备未必完全够用。”
林微接过话头，她的目光一直没离开那些照片：“不过，我们或许可以在某些环节提供协助，或者共同探讨方案。比如，污染物成分的进一步分析，选择最温和有效的清洗试剂和方法；针对脆化纤维的加固材料筛选和应用工艺；还有，如何在尽量保留出土原状（包括某些历史痕迹）和必要干预之间取得平衡——这不仅是技术问题，也是修复伦理问题。”
唐老师认真地听着，眼中闪过一丝希望：“我明白二位的意思。完全修复到可展出状态，或许短期内不现实。但我们目前最紧迫的目标，是‘稳定’——让它停止进一步恶化，清理掉最危险的污染物和微生物隐患，为将来的深入研究或更全面的修复争取时间。这个过程中涉及的具体技术难点，比如如何在不损伤纤维的情况下清理顽固污渍，如何选择对丝蛋白和古代颜料都安全的加固剂，正是我们迫切需要专业意见的。不知二位是否愿意以顾问或协作的形式参与前期阶段？我们可以将文物在严格控制条件下带过来，或者邀请二位去我们馆的实验室。”
这是一个新的合作模式。不再是单纯的私人委托修复，而是与博物馆专业团队协作，应对一个典型的、高难度的出土文物保护案例。苏见远和林微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兴趣与慎重。
“我们可以先一起进行一次详细的现场评估，”苏见远最终说道，“在你们馆的实验室环境下，对文物本体进行更细致的检查，共同商讨制定一个阶段性的抢救性稳定方案。至于后续是否直接参与操作，可以根据评估结果和双方条件再定。”
“太好了！”唐老师明显松了一口气，“那我们尽快安排时间。相关的协议和费用，馆里会按外聘专家顾问的标准办理。”
几天后，苏见远和林微带着便携式检测设备，来到了市丝绸博物馆的纺织品文物保护实验室。在严格的控制条件下（恒温恒湿，穿着防护服），他们第一次见到了“彩缯”残片的真容。
实物比照片更加触目惊心。丝织物脆弱得如同干燥的秋叶，轻轻的气息都可能引起颤动。华丽的图案在近距离下更显精细，但也更清晰地暴露出丝线的断裂、颜料的剥落，以及那些深入纤维的、暗褐色的污染物。一股极其微弱的、混合着土腥、腐朽有机物和淡淡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在操作间。
他们与博物馆的修复师一起，用高清显微镜、多光谱成像仪、便携式xrf等设备，对残片的不同区域进行了更深入的分析。讨论了数小时，初步拟定了一个分步走的方案：
第一步，在微型操作台上，进行更精细的物理清理。使用极细的软毛刷、吸力微调的专业吸尘器、以及显微镜辅助下的手工工具，清除表面松散的污染物和此前清理残留的微粒。
第二步，针对不同类型的结合牢固的污渍，选择并测试一系列极其温和的清洗系统。包括使用特定ph值的缓冲溶液进行局部精准清洗，使用凝胶清洗材料（将清洗剂限制在凝胶内，减少对织物的直接接触和水分渗透），甚至考虑使用激光清洗设备（对特定类型的无机污染物有效，但需严格测试安全性）。
第三步，在清理并完全干燥后，评估纤维强度。对于最脆弱的区域，考虑使用可逆的、对丝蛋白友好的聚合物加固剂，进行微量喷涂或刷涂加固，以增加其整体性和抗机械应力能力。
第四步，制作完全匹配的无酸、透气、可调节的永久性保存背衬和支撑系统，将稳定后的残片以最小应力状态固定其上，便于今后的研究、存储和可能的有限展示。
整个过程强调“最小干预”和“可逆性”，所有材料和方法都需先在同批出土的、无纹饰的残片或模拟样品上反复试验，确认安全有效后方可用于本体。
苏见远和林微主要在前期的污染物分析、清洗方案设计、以及加固材料选择上提供了大量建议，并分享了一些他们在处理其他脆弱有机材质（如老化纸张、漆皮）时积累的、关于温和清洗和加固的经验。博物馆的修复师则贡献了他们在丝绸纤维特性、古代染料颜料知识以及专业设备操作上的专长。
这是一种令人兴奋的合作。理论、经验、不同的专业视角在安静的实验室里碰撞、交融。没有谁主导一切，而是共同面对一个沉默而脆弱的“病人”，试图从不同角度解读它的“病情”，并商讨最稳妥的“治疗方案”。
初步方案确定后，具体的实施将由博物馆修复师主导，苏见远和林微则会定期通过线上会议和资料共享，跟进进展，提供远程咨询。他们带走了部分污染物样本和纤维样品，以便在自己的工作室进行一些辅助性的测试分析。
离开博物馆时，已是华灯初上。秋夜的凉意沁人心脾。
“感觉像参加了一次多学科的会诊。”林微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路灯下袅袅升起。
“嗯，”苏见远点头，“文物修复，越往深处走，越发现它不是一个孤立的技艺，而是站在材料科学、化学、艺术史、考古学、甚至微生物学的交叉点上。每一次这样的挑战，都是逼着自己去学习、去拓宽边界。”
“那片‘彩缯’，曾经包裹过谁的荣耀，或点缀过谁的时光呢？”林微望着夜空中的疏星，“如今只剩残片，却还要集合这么多人的智慧和小心，去挽留它最后的身影。”
“或许，挽留的不是身影，是密码。”苏见远缓缓说道，“关于那个时代色彩偏好的密码，织造技艺高度的密码，甚至墓葬习俗和保存环境的密码。我们和博物馆的同行们，现在就像是在合作破译这份残损严重的密码本。能破译多少，不仅看技术，也看机缘和耐心。”
秋风吹动衣角，带着这座城市夜晚特有的、微凉而复杂的气息。他们知道，对“彩缯”的拯救刚刚开始，这将是一场以月甚至年计的漫长跋涉。而他们的“古今阁”里，日常的、具体的修复工作仍在继续，如同一条平静的溪流，与博物馆里那场精细的“攻坚战”并行不悖，共同汇入守护记忆的浩瀚海洋。下一件来到工作台的寻常或非寻常的物件，又会带来怎样一段需要被倾听和抚慰的时光絮语呢？答案，就在不远的未来，静静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