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小鼎的脱氯处理告一段落。当它从恒温干燥箱中被取出时,原本厚重酥松的黄绿色锈层已呈现出一种相对干爽、颜色略浅的状态,那些令人不安的瘤状突起也变得平伏了些,不再有刺鼻气味。但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在确保稳定性的前提下,清理掉这些有害锈层,让被掩埋的器物真容显露出来。
清理工作必须极度精细且克制。首要目标是去除那些已经活化、对铜体构成持续威胁的氯化物锈层,同时尽可能保留那些无害的、稳定的自然锈蚀(如碱式碳酸铜形成的孔雀石绿、碱式硫酸铜形成的蓝绿色锈),它们往往是器物年代与保存历史的“外衣”,有时甚至能提供重要的环境信息。
苏见远和林微制定了分区分层的清理策略。他们先用超细的纤维笔刷,轻轻扫去表面最松散的锈蚀粉末。接着,对于仍然附着较紧但已确认含有氯化物的区域,使用特制的、带有精确限位装置的手术刀和微型刻笔,在显微镜的监控下,进行毫厘之间的机械剔除。每一刀下去,都需要根据锈层的硬度、厚度、与下层稳定锈或铜胎的结合情况,实时调整力度和角度。
“这里,锈层分界明显,”苏见远指着显微镜显示屏,指导林微操作,“上层黄绿色是酥松的氯锈,下层是致密的黑色氧化亚铜(cu2o,赤铜矿)和少量红色氧化铜(cuo),相对稳定。刀尖贴着分界线走,尽量只剥离上层。”
林微屏息凝神,手腕稳如磐石,让锋利的刀尖沿着那几乎看不见的微观界面,如履薄冰般缓缓推进。一点一点,黄绿色的有害锈被剥离,露出下层相对坚实的暗色锈层。这个过程极其缓慢,一个下午可能只能清理出指甲盖大小的区域。
几天后,当鼎腹一侧较大面积的氯锈被安全清除后,被掩埋的云雷纹终于清晰地展现出来。线条古朴有力,排列规整,虽然覆盖着稳定的暗色锈层,但纹路凸起饱满,铸造工艺相当不错。更重要的是,在清理出的这片区域边缘,接近鼎足的位置,林微的刀尖触碰到了一点不同于周围纹路的硬物。
她立刻停手,调整显微镜焦距和照明角度。在暗色锈层下,隐约可见几个极其浅淡的、非纹理性的刻画痕迹,笔画细直,排列似乎有规律。
“像是……铭文?”林微低声说,语气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苏见远立刻凑近观察。确实,那似乎是几个极其古老的、铸后刻划的字符,笔画细如发丝,且因锈蚀覆盖和可能的磨损,已非常模糊。
“先不要动这里,”苏见远谨慎道,“记录位置,拍照。等周围区域清理更充分,对环境有更好把握后,再考虑如何处理这几个字。如果是铭文,哪怕只言片字,都可能对断代和解读有重大价值。”
他们小心翼翼地绕开了那片区域,继续清理其他部分。随着工作的推进,鼎的形制特点更加明确:三足较短,略显粗壮;双立耳直立,耳上有简化的兽首装饰;腹部云雷纹为主,颈部有一周简单的弦纹。整体风格确有商末周初的韵味,但某些细节(如足的形制、耳的装饰)又显得有些“不规范”,存在后仿的可能。
然而,那几个疑似铭文的刻画痕迹,让一切变得扑朔迷离。如果是后仿,为何要费心刻划如此隐秘难辨的铭文?如果是真器,其锈蚀状态和部分器形细节又显得颇为蹊跷。
就在青铜鼎清理工作进入深水区时,那幅等待揭裱的清代绢本罗汉图,也开始了关键的加固工序。
罗汉图绢本已严重老化,丝缕脆弱,原有的裱褙浆糊完全失效,画心多处起翘、褶皱,并有几处细微的撕裂和霉斑。直接揭裱风险极高,必须先为绢本“赋能”,增强其丝纤维的强度和对后续操作的承受力。
苏见远经过多次测试,最终确定了一种由极低浓度的明胶(动物胶)和微量纤维素衍生物复合而成的加固液。这种液体粘度低,渗透性好,能在不改变绢本质感的前提下,为丝纤维提供柔韧的支撑。
加固在特制的真空吸附工作台上进行。画心被平铺在透气的惰性材料上,下方施加极轻微的负压,使其保持平整稳定但不受力。林微使用最精细的雾化喷笔,将加固液化为几乎看不见的冷雾,均匀地喷洒在画心背面。雾气缓缓沉降,被绢丝吸收。
这个过程需要重复多次,每次喷洒后都要留足时间让水分蒸发、胶体初步定型。整个过程持续了两天,期间需要不间断地监控环境湿度和画心状态,防止因干燥不均产生新的应力。
加固完成后,绢本的质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依然柔软,但拿在手中时,那种濒临碎裂的脆弱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柔韧的“筋骨感”。对着光看,丝缕间的透光性略有降低,但色彩和墨色并未受到影响。
“第一步成功了。”苏见远仔细检查后,松了一口气,“现在,可以开始尝试揭去旧的命纸(直接托裱画心的纸)和背纸了。”
揭裱是装裱修复中最考验耐心和技巧的环节之一。需要用湿润的宣纸或毛巾,敷在旧裱褙上,让老化的浆糊逐渐回软,然后用镊子、起子等工具,一丝一丝、一寸一寸地将旧纸从脆弱的绢本上剥离,不能有丝毫急躁,更不能伤及画心分毫。
林微主动承担了这项重任。她先对画心边缘进行了局部试验,确认浆糊回软程度和分离界面。然后,从画心一角开始,用特制的竹起子,以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轻轻撬起旧命纸的一小片边缘,再用极细的镊子夹住,缓缓地、水平地向后撕揭。每揭开一小段,就需要停下来,观察画心绢丝的状态,必要时再次敷湿,让分离更平顺。
时间在绝对的专注中凝固。工作室里只有极轻微的纸张撕裂声、工具与衬垫接触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的、调整呼吸的轻叹。苏见远在一旁准备材料、监控环境、随时提供协助。
揭裱工作持续了整整三天。当最后一片旧背纸被安全取下,露出罗汉图绢本纯净的背面时,林微才感到手臂和脖颈传来阵阵酸麻。但看着平整舒展、丝缕完好的画心,所有的疲惫都化作了欣慰。
画心正面,十六罗汉的形象在去除老旧泛黄的命纸后,显得更加清晰生动。墨色沉着,线条流畅,设色淡雅,虽然历经岁月,但气韵犹存。只是那些霉斑和细微撕裂,还需后续的清洗、修补和全色。
青铜鼎与罗汉图,一铜一绢,一古一近,都在这冬日的梧桐巷深处,经历着各自的“重生”之旅。一个在剥除病患,显露可能隐藏千古信息的躯体;一个在褪去衰朽的旧衣,准备换上能支撑其继续传承的新裳。
这天傍晚,两项主要工作都取得了阶段性进展。苏见远为青铜鼎疑似铭文区域拍摄了多光谱图像,尝试增强对比度。林微则将揭裱后的罗汉图小心地转移到新的、平整的支撑板上,准备进行下一阶段的清洗。
炉火添了新炭,茶香再次弥漫。
“鼎上的字,如果能认出一两个,也许就能拨开迷雾。”苏见远看着电脑屏幕上经过处理的铭文区域图像,虽然依旧模糊,但笔画似乎更清晰了些。
“罗汉图的清洗也要小心,那些霉斑可能已经深入丝纤维。”林微规划着,“先用物理方法试一下,不行再考虑极温和的生化处理。”
他们讨论着技术细节,语气平静而专注。修复者的日常,没有那么多戏剧性的顿悟或惊天发现,更多的是日复一日的精细操作、谨慎决策,以及在这过程中,对器物本身一点点加深的理解与共情。
窗外,夜色已沉,零星雪花开始飘落,悄无声息地覆盖在梧桐巷的青石板路上。
工作室里,暖光盈盈。一件青铜鼎,一幅罗汉图,以及无数尚未言说的时光秘密,都在这静谧的冬夜里,安然栖息于修复者守护的微光之中。而历史,也在这毫厘之间的抉择、屏息之间的操作里,被以最温柔的方式,重新编织进可以被未来触摸的记忆之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