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苏见远、林微和秦遥带着一个特制的、填充了惰性气体的恒温恒湿密封箱，踏上了前往上海的高铁。箱内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六块“天工”区域关键碎片，以及十几片用相同工艺制作的、用于对照实验的模拟样品碎片。
同步辐射光源，被誉为“照亮微观世界的超级显微镜”。上海光源（ssrf）是国内最先进的第三代同步辐射装置之一，其产生的高亮度、高准直性、波长连续可调的x射线，能在不损伤样品的前提下，对材料进行从原子到微米尺度的多维度解析。对于古籍碎片这种极度脆弱且成分复杂的样品，同步辐射分析几乎是获取深层信息的唯一安全途径。
此行得益于秦遥多方斡旋和那位军器史老教授的鼎力推荐。申请到的机时极其宝贵——在材料线站（bl09b）只有短短八个半小时，且必须严格遵循排期。
抵达上海后，三人直接前往位于张江的上海光源园区。巨大的环形主体建筑在阳光下泛着银灰色的金属光泽，静谧中蕴含着澎湃的科学能量。经过严格的安全检查和身份核验，他们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进入地下实验大厅。
线站实验室里，各种复杂的管线、探测器、精密样品台井然有序。负责接待的是一位姓郭的副研究员，四十岁上下，戴着黑框眼镜，说话语速很快，透着一股科研工作者特有的干练。
“秦主任，苏先生，林小姐，欢迎。样品的情况和检测需求邮件里已经基本清楚了。”郭研究员开门见山，“我们计划主要进行三方面工作：一是微区x射线荧光光谱（μ-xrf）面扫描，高空间分辨率绘制‘天工’标记及周边区域的元素分布图，重点寻找铅、银、铜等特征元素的精细分布模式；二是x射线吸收近边结构（xanes）分析，针对墨迹和颜料，判断关键元素（如铜、铁）的化学价态和局域结构，这有助于推断墨料和颜料的原料来源及制备工艺；三是x射线衍射（μ-xrd），对特殊区域进行微区晶体结构分析，确认矿物颜料的具体物相。”
他快速调出预设的实验方案图。“时间紧，我们必须高效。先做μ-xrf大面积快速扫描定位感兴趣区域，然后对重点区域进行高分辨扫描和xanes、xrd定点分析。样品更换和准直需要时间，所以实际操作时间比八小时更紧张。”
“明白，一切听您安排。”秦遥郑重道。
样品准备在专用的手套箱中进行。苏见远和林微小心地将那六块真实碎片和几块对照模拟碎片，逐一固定在特制的、低背景的样品支架上。每块碎片的位置都经过精确测量和记录，确保后续分析的定位准确。整个过程在充满高纯氮气的手套箱内进行，最大限度避免样品受空气温湿度变化和尘埃污染。
第一个样品被送入光束线末端的实验舱。厚重的铅玻璃观察窗外，郭研究员和他的助手紧盯着控制电脑屏幕。苏见远、林微和秦遥则站在稍后的位置，同样目不转睛。
“开始μ-xrf面扫描，束斑尺寸10微米，步长5微米。”郭研究员下达指令。
实验舱内，看不见的同步辐射x射线束，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开始逐行扫描那块包含“天工”标记主墨迹的碎片。探测器实时接收被激发出的特征x射线，将其转化为元素信号。
屏幕上，一幅灰度图像逐渐生成，代表不同的元素分布。首先出现的是碳的分布图（主要来自纸张和墨中的碳），接着是钙、铁、硅等常见元素。
“调整能量，扫描铅的lα线。”郭研究员道。
画面切换。这一次，在“天工”墨迹下方的特定区域，出现了一些极其微弱、但确实断续成线状的亮点信号——铅！
“果然有！”秦遥低呼。
“放大目标区域，束斑缩小到2微米，步长1微米，进行高分辨扫描。”郭研究员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图像再次刷新，分辨率大幅提升。那些铅信号亮点变得更加清晰，它们的确不是随机散布，而是大致沿着一条略微弯曲的、约半毫米长的虚线排列，线条的起点和终点恰好对应着“天工”二字起笔和收笔的附近位置。
“这几乎可以肯定，是绘制底稿的痕迹。”林微看着屏幕，语气肯定，“用含铅的笔或颜料，先轻轻勾出字的位置和大概框架。”
“继续扫描银和铜。”苏见远提醒。
能量再次调整。这一次，在“天工”墨迹本身所在的区域，出现了非常微弱的银和铜的特征信号。信号很弱，分布也不完全均匀，但在墨迹范围内的浓度，明显高于碎片其他区域。
“银和铜确实存在于墨中，虽然含量极低。”郭研究员记录下数据，“接下来，选取墨迹上银铜信号相对较强的三个点，以及旁边普通墨迹的一个点，进行xanes分析，看其化学状态。”
xanes分析需要更精细的调整和更长的数据采集时间。第一个点的数据分析结果在二十分钟后显示在屏幕上——铜的k边吸收谱。
“特殊处理？”秦遥追问，“能推断出用途吗？是为了颜色？还是为了其他性能，比如耐久、防蛀、或者……某种我们不知道的特性？”
“目前只能说，制墨时可能加入了经过特别加工的、含铜和微量银的矿物成分，这绝非普通松烟墨或油烟墨的配方。”郭研究员谨慎地回答。
后续几个点的xanes分析结果类似，都指向墨料配方的特殊性。而旁边普通地名的墨迹测点，其铁元素的k边谱图则显示出更常见的、与松烟墨中氧化铁杂质相符的特征。
“看来，‘天工’二字，从绘制之初就与众不同。”苏见远总结道，“底稿用铅线定位，正字用特制含铜银的墨料，这已超出了一般舆图标注的范畴，更像某种带有防伪或特殊标识意义的‘钤记’。”
接下来，对碎片上那片蓝色颜料区域进行了μ-xrd分析。衍射图谱很快确认，颜料主体是纯净的蓝铜矿（2cu?·cu(oh)?）。但高角度的精细扫描显示，在蓝铜矿的衍射峰旁，存在一些极其微弱的、不属于蓝铜矿的额外峰。
“这些弱峰……”郭研究员放大图谱，与数据库进行比对，“……可能对应极少量伴生的孔雀石（cu?·cu(oh)?），或者更罕见的蓝铜矿变体。也有可能是在颜料制备或后期受热过程中产生的微量新相。需要更复杂的精修分析才能确定，但样品量和支持时间不够了。”
尽管有些遗憾，但已有的信息已经足够震撼。分析在争分夺秒中继续，对另外几块关键碎片也进行了类似检测。
在一块边缘有疑似建筑轮廓线条的碎片上，μ-xrf扫描在那些规整的线条墨迹中，检测到了相对较高的铁和钛元素信号。
“铁和钛？这常见于某些地方的赭石或铁钛矿颜料，用于绘制建筑或边界。”林微思索道，“但比例似乎有点特别。”
“记录下，回去可以比对已知明代官式建筑彩绘或舆图边界绘制的颜料使用习惯。”秦遥迅速记下要点。
最令人意外的发现，来自一块非常小、此前并未受到特别重视的碎片。这块碎片位于“天工”区域模拟建筑群的“外围”，上面只有一小段模糊的、可能是道路或沟渠的浅淡墨线。μ-xrf扫描在其墨线中，意外地检测到了微量的锑（sb）元素信号。
“锑？”这次连郭研究员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在古籍墨迹中检测到锑很不寻常。锑在古代主要用于合金（如铅锑合金）或某些矿物颜料（如锑黄），但很少直接用于墨中。除非……”
“除非什么？”秦遥追问。
“除非这条线代表的不是普通道路或沟渠，而是与冶炼、铸造或某种矿物加工相关的设施，比如引水渠、废料沟，其绘制者可能用到了沾染矿区特质颜料或工具的笔。”郭研究员推测，“当然，也可能是后期污染，但这个位置的独特性，值得注意。”
这个小小的锑信号，如同一个不和谐的音符，为“天工院”可能与金属加工或矿物处理有关的猜想，又添上了一笔模糊却诱人的注脚。
八小时的机时在紧张的数据采集中飞速流逝。当最后一块样品分析完成，从实验舱中取出时，所有人都感到一阵精神上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满载而归的兴奋。
实验室的简易会议室里，郭研究员快速整理着初步数据报告。“总的来说，这批碎片上的‘天工’区域，在材料使用上表现出明显的特殊性和一致性：特制含铜银墨料、可能经过挑选或加工的蓝色颜料、含铅底稿、以及外围可能的特殊矿物元素信号。这些都与一个具有特定技术目的、且受到特别关注的官方场所标记相符。”
“非常感谢郭研究员和光源团队的宝贵支持！”秦遥由衷地说，“这些数据为我们解读这幅舆图的性质和‘天工院’的秘密，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微观证据。”
“不客气，能参与这样的工作，我们也很有成就感。”郭研究员笑了笑，“原始数据我们会尽快整理好发给你们。后续如果有更深入的分析需求，比如想针对锑元素做更精细的化学态分析，或者对其他微量元素进行追踪，可以再申请机时。”
带着沉甸甸的数据硬盘和一颗被新线索激荡的心，三人连夜返回北京。
回程的高铁上，窗外是飞速后退的江南夜色。车厢内很安静，秦遥抱着笔记本电脑，反复浏览着初步的数据图表。苏见远闭目养神，但手指偶尔在扶手上轻点，显然也在消化着今天的发现。林微则看着窗外模糊的灯光，脑海中交织着同步辐射的精密光束、屏幕上浮现的元素分布图、以及那神秘莫测的“天工院”模糊轮廓。
“含铜银的墨，微量锑的痕迹……”林微轻声开口，更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如果‘天工院’真的涉及火器或特殊金属加工，这些材料上的异常，会不会是为了满足某些特殊的技术要求？比如，墨需要更强的附着力或耐候性，以应对工坊环境？或者，绘图者本身就有相关的技术背景，使用的工具和材料沾染了工场的特征？”
“有可能。”苏见远睁开眼，“还有一种可能，这幅舆图的绘制者，或者要求绘制者，希望从材料层面就区别于普通地图，使其本身就带有某种‘密级’或‘权威’的印记。特殊的墨，可以作为一种非文字的防伪或标识手段。”
“就像古代的兵符、官印，不仅形制特殊，材料也往往有讲究。”秦遥抬起头，加入讨论，“结合‘密备’那两个字，这幅图，或者说‘天工院’相关的地图信息，其保密等级可能相当高。我们现在看到的碎片，或许只是某套更完整密档的一部分。”
这个推测让车厢内的空气都仿佛凝重了几分。他们手中正在拼接的，可能不仅仅是一幅古地图，而是一把钥匙，一把可能打开明代某个隐秘技术或军事机构大门的钥匙。而这把钥匙本身，也曾因为其所承载的秘密，而几乎被彻底毁去。
“回到北京后，”秦遥揉了揉眉心，但眼神锐利，“我们要做几件事。第一，全面整合今天的光源数据与之前的所有分析结果、图像拼接成果。第二，加大文献检索力度，特别是明代中后期与江西地区矿产、冶炼、火器制造相关的公私记载，寻找任何可能与特殊墨料、颜料或‘天工院’运作细节相关的蛛丝马迹。第三，继续碎片处理，重点寻找可能包含更多文字注解或特殊符号的碎片。”
她看向苏见远和林微：“二位，接下来可能需要你们在馆里再多留一段时间了。这幅图的谜团，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深。”
苏见远点点头：“没问题。”
林微也微笑应允：“我们也想看到谜底。”
列车在夜色中平稳疾驰，载着他们和那些刚刚从微观世界挖掘出的秘密，驶向下一段探索的旅程。前方的路依然迷雾重重，但手中已然握住了几束穿透迷雾的、来自精微世界的星光。
这星光虽弱，却足以指引方向，让他们在浩瀚的历史尘埃中，继续追寻那个被称作“天工”的、已然消散的时空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