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苏见远和林微踏上了前往北京的高铁。
国家图书馆古籍修复中心位于地下库房区旁，恒温恒湿的环境与梧桐巷工作室的温暖随意截然不同。走廊静得能听见空气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身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步履轻盈地穿梭于各个实验室之间。
秦遥已在等待。她换上了一身浅蓝色的实验服，长发整齐地绾在脑后，整个人显得更为干练。
“欢迎二位。”她引着两人穿过一道需要双重身份验证的气密门，“我们的低温等离子体实验室在最里面，环境最稳定。”
实验室约三十平米，正中央是一台银灰色、带有透明观察窗的箱式设备，连接着复杂的控制面板和气体管路。四周是各类光谱分析仪和高精度显微镜。
“这就是那台低温等离子体仪。”秦遥介绍道，“原本设计用于处理古代丝绸上的有机污染物。我们和厂商工程师讨论过，理论上可以通过调整气体比例、功率和曝光时间，使其作用于某些合成粘合剂。”
苏见远仔细查看了设备参数。“先看模拟实验结果。”
秦遥点头，示意助手调出数据。屏幕上呈现出一系列对比图像：用类似近代错误粘合剂处理的模拟古籍纸样，经过不同参数等离子体处理后，粘合剂层的显微结构变化。
“我们做了七十二组参数组合，”秦遥用激光笔点着屏幕，“这一组——氩气与氧气比例9:1，功率15瓦，脉冲式照射，每次05秒，间隔2秒，总时长不超过3分钟——对粘合剂层的削弱效果最明显，而对纸基纤维的损伤在可接受范围内。但问题是……”
“均匀性。”苏见远一眼看出了症结。
“是的。”秦遥放大图像，“处理区域边缘和中心的效果差异明显。对于平整的模拟样品尚且如此，对那些扭曲、厚度不均、粘合剂渗透程度不明的真实碎片……”
“需要辅助手段。”林微开口道，她一直在仔细观察碎片的高清图像，“能不能设计一种‘缓冲介质’？某种既能传导等离子体效应，又能贴合碎片不规则表面的过渡层？”
苏见远转头看她：“比如？”
“比如……特定浓度的水凝胶？”林微思考着说，“可以定制流变性，使其能够小心地填充在碎片与载体之间，形成均匀的接触界面。等离子体通过水凝胶层时，效应可能会更均匀地传递到粘合剂层。”
秦遥眼睛一亮：“类似医疗上用的导电凝胶？但必须确保成分对古籍完全无害，且处理后能无残留清除。”
“需要材料学专家协助。”苏见远已开始构思实验设计，“可以先从最惰性的聚乙烯醇基水凝胶试起，调整离子浓度和含水量。同时，我们得先对真实碎片进行非接触式分析，确定粘合剂的具体成分——尽管秦主任你们做过初步分析，但我猜，那粘合剂很可能不是单一物质？”
秦遥苦笑：“被您说中了。初步红外光谱显示至少有三种不同的有机聚合物，还有不明添加剂。当年的‘修复者’可能是胡乱混用了多种胶水。”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复杂。但挑战性，恰恰激发了苏见远眼中那沉静而锐利的光。
接下来一周，三人团队——加上国图的两名资深修复师和一名材料分析员——进入了紧张的工作状态。
白天，苏见远泡在实验室，与工程师一起调试设备参数，设计水凝胶配比；林微则在修复室，用从明代故纸中提取的纤维自制的模拟纸样，模拟各种损坏状态，制作了一批“模拟碎片”，用于预实验。
晚上，他们回到国图安排的招待所，常常讨论到深夜。
“今天尝试的第三号水凝胶配方，在均匀性测试中表现最好，”苏见远在笔记本上记录，“但清除后仍有微量残留，需要改进。”
林微靠在沙发上，揉着发酸的眼睛：“我这边发现，碎片边缘焦黑部分的纤维结晶化程度很高，几乎失去了柔韧性。即使成功分离，如何固型也是问题。常规的湿裱加固可能不行。”
“也许可以用纳米纤维素喷雾，”苏见远沉吟，“极低浓度，多层喷涂，在纤维表面形成支撑网络而不增加明显厚度。”
“但纳米纤维素可能影响后续的多光谱扫描……”
“所以要控制浓度和粒径，并在模拟样上测试透光性。”
这样的对话几乎每晚都在进行。他们像是两名考古学家，在未知的黑暗地层中，小心翼翼地用理论的细丝编织一张安全网，试图兜住那些即将彻底散佚的历史信息。
第七天傍晚，预实验取得了关键突破。最新配方的水凝胶（第七号）在等离子体均匀性测试中达到了92的均匀度，且处理后可用特定ph值的缓冲液完全清除，不留残留。纳米纤维素喷雾方案也确定了最佳参数。
“可以开始第一阶段真实碎片处理了。”秦遥在项目会上宣布，语气中有压抑不住的激动，“但我们只选最小、信息价值相对较低的一块碎片作为首次尝试。苏先生，您看选哪片？”
所有人都看向投影屏上那堆噩梦般的碎片扫描图。苏见远审视良久，指向右下角一块约拇指指甲盖大小、几乎全黑、仅边缘有一丝暗红痕迹的碎片。
“这片。面积小，即便失败损失也有限。而且，”他放大图像，“这丝暗红可能是朱砂印泥的残留。如果真是印鉴的一部分，哪怕只恢复一点点，对判断这幅舆图的来源可能至关重要。”
行动计划确定：次日进行首次真实碎片处理。
那天晚上，林微罕见地有些失眠。她披衣起身，走到招待所的小阳台上。北京春夜的空气仍有些清冷，远处城市灯光如星河铺展。
身后传来脚步声，苏见远也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两杯温水。
“紧张？”他递给她一杯。
“有一点。”林微接过水杯，“比修复‘九霄环佩’时更甚。修琴时，我们至少知道目标是什么——一把能重新发声的唐琴。但现在……我们甚至不知道那堆碎片原本是什么模样，不知道我们的干预是在拯救信息，还是在加速它的消失。”
苏见远沉默片刻，望着远处灯火：“修复的本质，从来都是与不确定性共处。我们所有的技艺、科技、谨慎，都只是在提高成功的概率，而非保证结果。但有些事，值得冒这个险。”
他转头看她：“就像你修那幅《秋菊图》时，在几乎看不见的破损处，依然选择补全那一丝叶脉。不是因为确信能完美还原，而是因为——那是值得尝试的。”
林微想起那个在工作室灯光下凝神屏息的时刻。是的，有些尝试，本身就有意义。
“明天，”她轻声道，“希望能看到那丝朱砂红。”
苏见远点点头，没有再多言。两人静静站在阳台上，如同即将开始一场微妙手术的医生，在手术前夜，需要片刻的沉静与专注。
晨光再次降临时，实验室里的气氛凝重而有序。
那块选定的碎片已被小心移至特制的样品台上，置于等离子体仪的透明处理舱内。处理舱内湿度、温度、氧气浓度都被严格控制。
苏见远、秦遥和一名工程师站在控制台前。林微和其他人则在观察窗前，通过高倍摄像头观看实时画面。
“水凝胶施加完成。”秦遥报告。
“等离子体参数设定确认。”工程师道。
苏见远最后检查了一遍所有监控数据——温度、气体流量、功率波动。“开始第一阶段，时长30秒。”
工程师按下启动钮。
处理舱内泛起一层极其微弱的、浅紫色的辉光，那是低温等离子体的典型特征。辉光均匀地包裹着覆盖水凝胶的碎片，无声无息。
30秒转瞬即逝。
“停止。立即清除水凝胶。”苏见远指令清晰。
秦遥小心打开处理舱侧面的小手套操作口，用微量注射器注入清除液，再以极细的吸水纸沿边缘吸取。整个过程在显微镜监控下进行。
水凝胶层被清除后，碎片暴露出来。
肉眼几乎看不出变化。但控制台前的显微摄像头实时图像显示——
“粘合剂层出现微裂隙！”秦遥压低声音，难掩激动。
观察窗前，林微握紧了手。屏幕上，那块原本被硬质透明膜包裹的碎片表面，出现了蛛网般的细微裂缝。最重要的是，边缘那丝暗红，在特定角度的侧光下，似乎……清晰了一点点？
“进行第二阶段，20秒。”苏见远的声音依然平稳。
又一波等离子体照射。
裂隙扩大。现在，一些原本粘合在一起的纤维边缘，出现了极其微小的分离。
“停。现在尝试机械分离。”苏见远看向秦遥。
这是最关键的步骤。秦遥亲自操作，用比睫毛还细的钛合金微型镊子，在显微镜下，对准一处已出现明显裂隙的边缘，施加几乎无法感知的力度。
一小片——真的只有针尖大小——焦黑的薄层，从那硬膜上剥离了。
没有碎裂，没有进一步损坏。剥离下来的微小薄片上，在超高分辨率显微镜下，隐约可见一丝纤维纹理。
“成功分离了第一层！”实验室里响起压抑的低呼。
但这只是开始。这块碎片本身还有多层粘合。接下来的两小时，团队以同样的耐心，分七次进行等离子体处理和机械分离，最终将这块小小的碎片，从坚硬的“琥珀”中解放了出来。
当最后一片分离物被移至独立的固型盒中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分离后的碎片在特制的纳米纤维素喷雾固型后，被立即送往隔壁的多光谱扫描室。
等待扫描结果的时间格外漫长。林微盯着屏幕，想象着那束不可见的光，正穿透焦黑的表面，探寻下面可能隐藏的信息。
终于，第一组图像出现在屏幕上。
可见光图像依然是一片焦黑。红外图像……出现了一些模糊的线条痕迹！
“调整对比度，增强边缘。”苏见远道。
图像处理软件运行。线条逐渐清晰——那似乎是……一道弯曲的、粗细不均的墨线。
“是线条！”秦遥几乎要跳起来，“是绘图线条！”
继续扫描。紫外荧光图像也出来了。在特定波段下，碎片边缘那一小片区域，发出了微弱的、独特的红色荧光。
“朱砂！”林微认出了那特征性的荧光。
图像进一步处理、放大。那红色区域逐渐显现出结构——不是一个均匀的红点，而是有凹凸、有断裂的纹理。
“这……这像是……”秦遥呼吸急促，“印章的残边！看这弧度，可能是方形印章的一角！”
她调出数据库，开始比对已知的明代官印、私印印谱。苏见远和林微则紧紧盯着那逐渐清晰的图像。
几分钟后，秦遥突然停住了。
“找到了！”她的声音发颤，“这个弧度、这种崩缺特征、这种朱砂的显色……与现存明代《江西布政使司辖境总图》上的官方勘验印，吻合度超过80！”
江西布政使司。明代地方行政机构。
如果这堆碎片真的来自一幅明代江西地区的舆图，且带有官方勘验印，其历史地理价值，将远超预期。
实验室里一片寂静，随即被压抑的欢呼打破。第一块碎片的处理，不仅证明了技术路径可行，更揭示了一个重大线索。
苏见远和林微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如释重负，以及更深沉的、被点燃的探索之火。
这只是数百块碎片中的第一片。前路漫漫，未知尚多。
但今天，他们从时间的灰烬中，打捞起了第一粒文明的星火。
而这星火，足以照亮接下来的漫漫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