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宝灰”填补完成后的“九霄环佩”,被重新安置在恒温恒湿、光线柔和的独立养护室中,进入了至少为期三个月的“蛰伏期”。这期间,生漆将缓慢而坚定地固化,“八宝”微粒将与千年杉木的纤维深度咬合,完成从物理填补到化学、声学融合的最终蜕变。每日,钱老会亲自进行例行的温湿度巡检和极其轻柔的表面养护;每隔一周,陈博士的团队会用非接触式声学扫描仪监测其内部结合状态。修复团队的工作重心,暂时从高强度的直接操作,转向了细致的数据监测与漫长的等待。
苏见远和林微的生活节奏也随之缓和下来。他们从博物院密集的协作中抽身,大部分时间回到了梧桐巷。那间用于敦煌遗物修复的厢房重新成为关注的重点,经过几个月的微环境稳定,木板衬板的状态已经非常平稳,可以进行最后的表面清洁和加固收尾工作。常书鸿基金会那边也定期沟通,对进展表示满意。
初夏的梧桐巷,绿意已深。蝉声尚未大作,但午后的阳光已颇有威力。工作室里,为了迁就那些娇贵的古籍和遗物,空调常年维持在恒定的温和温度,与窗外的暑热仿佛两个世界。
这天下午,苏见远在处理一件新收到的委托——一尊晚清铜鎏金无量寿佛坐像,局部鎏金剥落,露出底下黝黑的铜胎,神韵却依然慈悲庄严。他正在用极细的毛笔,蘸取特制的防锈缓蚀剂,小心地点涂在露铜处。林微则坐在窗边的书桌前,整理前段时间积压的读者来信。
一封来自边境小城的信引起了她的注意。写信人是一位守边退伍老兵,信中附了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把造型粗犷的英吉沙小刀,但刀柄已经碎裂,只剩下金属部分。老兵说,这是当年戍边时,一位少数民族战友赠予的信物,代表生死情谊。后来战友不幸牺牲,这把刀就成了唯一的念想。几年前搬家时不慎摔坏,刀柄碎裂无法拼合,他一直用布包着,觉得对不住战友。偶然听人说起梧桐巷的修复故事,抱着一线希望写信问问,有没有可能让这把刀“重新握住”。
信纸粗糙,字迹歪斜,但字里行间的情感却沉甸甸的。林微把信和照片拿给苏见远看。
苏见远放下手中的笔,接过照片仔细看了看。“刀身是好的,关键是刀柄。看样式和磨损,应该是七、八十年代的老英吉沙。那种刀柄常用牛角、银、铜等材料镶嵌。完全复原原有的镶嵌工艺和材料,需要找到当年的老师傅,或者对南疆传统刀具工艺非常了解的人。”他顿了顿,“但或许……可以换一种思路。”
“什么思路?”
“既然刀柄的原貌已经无法恢复,而它承载的核心是那段生死情谊,”苏见远缓缓道,“或许我们可以用修复,来‘转译’这种情感。用新的、但同样具有纪念意义的材料,为这把断柄的刀,制作一个全新的‘依托’,让它能以一种新的形式被珍藏、被铭记。比如,用一块质地坚实的木头(可以是象征边疆胡杨或红松),将刀身稳固地嵌入其中,做成一个刀架或展示座。在底座上,可以镶嵌老兵和战友的姓名、部队番号、年份,甚至用金工勾勒出简单的边防线或山峰轮廓。这样,刀虽然不能再握在手中挥舞,却成了祭奠与怀念的圣物,被永久地‘供奉’起来。”
这个想法跳出了单纯的技术复原,充满了人文关怀与创造性。林微眼睛一亮:“这个主意好!不是修复成原来的‘工具’,而是升华为一件‘纪念雕塑’。老兵可以把它放在家里最重要的位置,睹物思人。这比勉强拼凑一个不伦不类的刀柄,可能更有意义。”
“但这需要和老兵充分沟通,了解他更具体的想法,以及他所能接受的‘新形式’。”苏见远补充道,“修复,不仅是修复师的创作,更是与物主共同完成的、关于记忆安置的仪式。”
林微立刻提笔写回信,详细阐述了苏见远的构想,并附上了一些类似的、将武器转化为纪念性艺术品的参考图片(她从资料中找来),请老兵斟酌,并希望他能提供更多关于那位战友、关于他们共同戍边岁月的细节。
处理完信件,日头已经西斜。窗外的暑气稍退,微风拂过梧桐叶,带来一丝清凉。王大妈端着一盘冰镇好的绿豆汤进来,招呼他们歇歇。
喝着清甜的绿豆汤,林微看着苏见远低头查阅铜佛像资料时专注的侧影,忽然问道:“你觉不觉得,我们修复的东西,越来越‘重’了?从个人的瓷枕、海碗,到家族的菩萨像、古籍,再到常书鸿先生的遗物,现在又是‘九霄环佩’这样的国宝……每一件,承载的东西都不一样,但分量都在增加。”
苏见远抬起头,思考了片刻:“不是东西变‘重’了,是我们看到的‘层面’变多了。一开始,我们可能只看到器物本身的美或破损。后来,看到它背后的个人情感与家族记忆。再后来,看到它与更大历史叙事的关联,看到文明传承中那些具体的、动人的细节。‘重’的不是器物,是我们透过器物,所理解和承担的那部分越来越广阔的人间与过往。”
他喝了口绿豆汤,继续道:“就像那把英吉沙小刀,如果只看刀身和断柄,它只是一件破损的工艺品。但当我们读到那封信,它就变成了一个生死承诺的象征,一段边疆岁月的见证,一份跨越民族与生死的情谊载体。修复它,就不再是修一把刀,而是尝试去抚平一道情感的裂痕,安放一段沉重的记忆。”
林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想起“九霄环佩”,修复它,又何尝不是在尝试抚平一道时间的裂痕,安放一缕千年不绝的清音呢?
“那你……会觉得累吗?”她轻声问,“承载这么多别人的记忆和重量。”
苏见远放下碗,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树影,半晌才道:“累。但值得。”他转过头,看向林微,眼神清澈而坚定,“这些‘重量’,让我觉得自己的工作,不仅仅是谋生的手艺,更是与时间、与历史、与人心对话的方式。而且,”他声音低了些,“不是一个人。”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但林微听懂了。她心中泛起暖意,低头抿嘴笑了笑。是的,不是一个人。那些沉重的、美好的、复杂的时刻,都是并肩经历。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布满工具和旧物的工作室里,安静地交叠在一起。
夜风渐起,带来远处池塘的蛙鸣。梧桐巷的灯火次第亮起。明天,“九霄环佩”的养护数据会准时传来,敦煌木板衬板的最后加固即将完成,老兵的回复或许也在路上。生活与修复,就这样在宁静与期待中,继续着它们深长而富有意义的节奏。
而那些被小心安放的记忆、被温柔续接的时光、被共同分担的重量,正如同此刻窗外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每一盏,都温暖着一个故事,照亮着一段来路与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