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雨水充沛,梧桐巷的老瓦上整日叮咚作响。专门用于古籍修复的厢房里,湿度计被小心地调控在适宜的范围。空气中,旧纸张、防虫草药以及极淡的鱼胶气味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属于时光沉淀的宁静氛围。
第一批陆氏古籍手稿的初步加固告一段落,苏见远和林微开始着手第二批,也是状况更复杂的一批——主要是陆老先生曾祖与友人的通信集,以及几本私人日记的残本。这些纸张更薄,墨迹更易洇散,且因为频繁翻阅和保存不当,折痕断裂和边缘酥脆的情况尤为严重。
林微正在处理一封字迹娟秀的信。写信人似是位女性,称呼陆老先生的曾祖为“表兄”,信中絮絮叨叨着家常琐事、儿女婚事,也含蓄地提及时局艰难,“米珠薪桂,人心惶惶”。信纸是极薄的竹纸,已有好几处撕裂,林微需要用显微镜辅助,用特制的、比头发丝还细的桑皮纸纤维一点点进行桥接加固。
苏见远则在对付一本日记的封面。封面是廉价的蓝布,早已褪色破损,与内页几乎分离。他需要在不损伤内页第一张纸(上面有题记和年份)的前提下,为其制作一个新的、可提供支撑又与原貌协调的“外套”。他选用了质地相近的旧蓝棉布,染上经年累月形成的温和旧色,正在用最细的针线进行手工缝合,动作稳定得如同精密仪器。
工作单调而耗神,但两人早已习惯这种节奏。偶尔抬头交换一个眼神,或低声讨论某个技术细节,便是休息。窗外的雨声成了最好的白噪音,将世界隔绝在外,只余这一室故纸与专注的呼吸。
几天后,当林微修复到一封装帧稍显正式、用红纸作封的信时,有了意外发现。这封信的纸质较厚,保存相对完好,内容是关于某次地方文庙祭祀活动的邀约与讨论。但在对着强光检查纸张有无隐藏水印或夹层时,林微注意到,在最后署名和日期下方,纸张的厚度有极其细微的不均匀。
她立刻唤来苏见远。两人用更专业的侧光和多波段光源照射,确认那并非纸张本身的瑕疵,而是后期粘贴上去的、另一层极薄的纸。由于年代久远,粘合剂失效,边缘已经微微翘起,与下层信纸的颜色也因氧化程度不同而产生了微妙差异。
“有夹页。”苏见远断定。他取来一把用水蒸气微微熏热的、极薄的特制竹刀,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翘起的边缘,配合镊子,屏息凝神,一点点将上层那薄如蝉翼的纸张剥离。
下层显露出来的,并非文字,而是一幅用淡墨勾勒的简易地图!地图范围不大,似乎描绘的是某个城镇或村落的局部,标有“祠堂”、“老樟树”、“井”等地标,其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画着一个圆圈,旁边用更小的字注着:“庚申冬藏于此,勿令外人所知。”
“庚申年……”苏见远快速心算,“如果对应清末,可能是1860年或1920年。看这纸张和墨迹的老化程度,以及信件本身的内容风格,更像是1860年(咸丰十年)。那时正值太平天国运动后期,江南动荡。”
“藏于此……”林微凑近细看地图,“藏的是什么?为什么特意画了地图,还夹在这样一封看似普通的邀约信里?”
两人都意识到,这很可能触及了陆氏家族更深一层的秘密,甚至可能关联到某些历史事件。他们立刻停止了对这封信的进一步处理,将夹层地图小心地单独保护起来,并记录下所有细节。
当晚,他们联系了陆明洲老先生,谨慎地告知了这一发现,并附上了地图的高清扫描件。在电话里,陆老先生的声音充满了惊讶与困惑:“夹层地图?庚申冬藏?……老朽从未听父祖提及!先曾祖留下的文字,从未提到过藏匿物品之事。这……这地图上的地方,我看着有些眼熟,像是老家旧宅附近的格局,但又不完全一样……时过境迁,恐怕早已面目全非了。”
他同意苏见远和林微对此进行更深入的探究,但也叮嘱务必谨慎,尤其注意保护原件。
地图的发现,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打破了修复工作纯粹的宁静,漾开了新的谜团涟漪。然而,日常的修复仍需继续。他们小心地将那封带有夹层的信单独存放,继续处理其他手稿。
几天后,在修复一本破损严重的诗文稿时,林微又有了发现。这本稿子并非陆老先生曾祖所作,而是他收集抄录的一些当时友人或地方士子的作品,其中一页抄录了一首感怀时事的七律,诗后有一行小字批注:“闻听‘庚申之变’,乡里富户多有窖藏金银细软以防兵燹者,然乱兵如梳,官府如篦,十不存一。吾辈寒士,别无长物,所珍者唯几卷残书、数轴旧画而已,藏之深山,犹恐不免,悲夫!”
“庚申之变!”林微指着这行批注给苏见远看,“和我们发现的地图上的‘庚申冬藏’是同一年!看来,那年冬天,因为战乱,很多人都在藏东西。陆老先生的曾祖,很可能也藏了什么,而且画了地图记录下来,夹在信里。”
线索开始拼凑。苏见远沉吟道:“从批注看,他藏的不是金银,而是‘残书旧画’。对于一个寒儒教谕来说,这些确实比金银更珍贵,是安身立命的精神依托。地图上的地点,很可能就是他藏匿这些‘精神财富’的地方。”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告诉子孙?”林微疑惑,“以至于陆老先生完全不知情。”
“或许,没来得及。”苏见远分析,“庚申年(1860年)冬天藏匿,之后可能发生了更多变故,他本人或许遭遇不测,或许流离失所,最终没能回去取出,也没能留下明确的口嘱。这张地图,就成了一个被遗忘的线索,随着那封普通的信,在故纸堆里沉睡了一百多年。”
这个推测合情合理,也让那张简陋的地图,蒙上了一层悲剧色彩。一个读书人在乱世中竭尽全力想保全的最珍贵的东西,最终却连其存在本身,都几乎被时间抹去。
他们将这个分析也反馈给了陆老先生。电话那头,老人沉默了很久,才声音沙哑地说:“若真如此……先曾祖当年,该是何等无奈与不舍。二位……若有可能,能否根据这地图,试着探寻一下?老朽年迈体衰,无法亲往,但心中……实在难以放下。无论结果如何,总算是……了却一桩先人的心事。”
这个请求在意料之中,却也带来了新的责任和不确定性。地图上的地点能否找到?即使找到,时移世易,那些“残书旧画”是否还存在于某个隐秘的角落?又或者,早已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
苏见远和林微商量后,决定接下这个委托。这不仅是为了陆老先生,也是为了那位一百多年前,在战火中试图守护文明星火的未名读书人。他们计划,在完成当前这批古籍的主要修复工作、确保其稳定后,便根据地图线索,前往陆氏祖籍所在地进行实地寻访。
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从云隙中射出金红色的光芒,透过窗棂,照亮工作台上那些墨迹斑驳的故纸。那些或工整、或潦草、或感伤、或坚毅的字迹,在光影中仿佛重新被注入生命。它们不只是文字,更是一个时代、一个家族、一个个具体的人在历史洪流中留下的、竭力不被冲刷掉的心痕。
修复工作仍在继续,但目标已悄然扩展。从延缓物理消亡,到解读隐藏信息,再到追寻失落的历史片段,梧桐巷里的这间小小工作室,正在以它独有的方式,成为连接过往与当下、物质与精神的一座微型的桥梁。而下一段旅程,将从小巷深处出发,循着一张百年前的墨线地图,走向田野与记忆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