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像的秘密重见天日,那份泛黄的手书和温润的玉扣,如同两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三百多年前家族苦难与坚韧的大门。苏见远和林微没有耽搁,立刻将他们的发现、手书的高清扫描件、以及一份详尽的修复过程报告,连同那枚被妥善保管的玉扣(手书原件过于脆弱不宜邮寄),一并寄还给了云南的杨慎余先生。
随包裹附上的,还有林微执笔的一封长信。信中,她没有过多渲染修复的技术细节,而是以温和而克制的笔触,转述了手书的内容,描述了暗格的精巧,并表达了对杨氏先祖在乱世中守护家族信仰与血脉的深深敬意。信的末尾,她写道:“……今尊像已复其形,更因其‘旧伤’背后之故事,而愈显厚重。此像所载,非止杨氏一脉之记忆,亦为时代洪流中,万千家族颠沛坚守之缩影。玉扣完璧归赵,愿其承载的母爱与平安祈愿,继续守护您的家族。”
包裹寄出后,工作室里似乎还萦绕着那股来自历史深处的沉重与感怀。苏见远将修复完成的菩萨像暂时安放在书房一个安静的角落,那里光线柔和,一盆绿萝垂下的藤蔓轻轻拂过莲座,仿佛时间在此处也变得柔软。
春意渐浓,梧桐巷的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墙头的猫在暖阳下伸着懒腰。王大妈送来了新腌的脆嫩春笋,念叨着“春吃芽,夏吃瓜”,非要看着他们当场尝了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生活似乎又回归了某种平静的节奏,但暗流仍在。沈念安带来消息,关于“宝顺号”遗物的学术研究正稳步推进,那篇由苏见远主笔的研究札记经过几位专家的审阅和补充,有望在一家权威的历史期刊上发表。同时,官方对泻湖暗穴剩余物资的考古性打捞工作也已提上日程,预计在夏季海况良好时进行。
“周世襄那边,彻底没动静了。”沈念安推了推眼镜,语气却未完全放松,“但过于安静,有时反而让人不安。你们日常还是要留个心眼。”
苏见远点头表示知晓。经历了之前的波澜,警惕已成为一种习惯,但并未影响他们将精力投入眼前的生活与工作。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他们收到了杨慎余先生的回信。信很厚,字迹有些激动地颤抖。
“苏先生、林小姐大鉴:展信泣下,不能自已。包裹及手书、玉扣、信函均悉数收讫。先祖手迹重现,家族秘辛得明,恍如隔世又血脉沸腾。不肖子孙慎余,竟不知此像背负如此血泪往事,多年来只当寻常旧物供奉,思之愧怍难当。二位不仅妙手复其形,更以仁心通其意,掘其魂,此恩此德,山高水长。玉扣已请入祠堂,与先祖牌位同供。家父在世时,确曾含糊提过祖上自‘江右’(江西)避难而来,但详情已佚。今得此确证,家族源流得以补全,后辈知所从来,更当惕励奋发。另,据族中老人零星回忆,当年接续像臂之匠人,似是滇西一位隐姓埋名的逃难宫廷匠师,工艺非凡,或可解释暗格之精妙。匆匆至此,感激涕零,他日若有机缘,当亲赴梧桐巷致谢。云南 杨慎余 再拜。”
信纸末尾,还附了一张用毛笔工整抄录的、据说是家族口传的祖训片段:「颠沛不忘根本,困顿谨守心灯。器物有损可补,家魂一缕永承。」
读完信,苏见远和林微都沉默了许久。这份跨越时空的回响,让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修复工作连接起的,不仅仅是物与物,更是人与人的记忆、情感与传承。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与随之而来的满足,是任何金钱或名誉都无法替代的。
“看来,我们的‘旧物寻踪’,真的很有必要继续下去。”林微抚摸着信纸,轻声说。
“嗯。”苏见远将目光投向窗外渐沉的暮色,“每个旧物,都可能是一个微缩的宇宙,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星河。”
就在他们沉浸在这份工作的意义感中时,新的“宇宙”已然在敲门。
几天后,一封字迹娟秀、带着淡淡香气的信,躺在了一堆读者来信的最上面。寄信地址是上海。林微拆开,信的内容让她微微一怔。
“苏先生、林小姐台鉴:冒昧打扰。家祖母去世前,留下一架老旧的德国产八音盒,外壳是玳瑁镶嵌,已经有些破损,但最令人心碎的是,它再也发不出声音了。祖母说,那是她少女时代,一位远行的友人所赠,曲调是《致爱丽丝》。每当想念那位友人,或后来想念早逝的祖父时,她都会打开它听一会儿。音乐停了,她的思念却好像被锁在了里面。我尝试找过几个师傅,都说机芯锈蚀太严重,零件特殊,无法修复。偶然读到关于二位的报道,心生希望。不知可否劳烦一看?即便无法修复声音,或许……也能让它以另一种形式‘诉说’?附上照片。陈雪 敬上。”
信中附着的照片上,一架精致小巧的玳瑁镶嵌八音盒静静地立着,盒盖上雕刻着细腻的藤蔓花纹,虽已陈旧,仍能窥见昔日的华美。然而,真正触动林微的,是信中提到的那种“被锁住的思念”。
她把信递给苏见远。苏见远拿起照片看了看,又仔细读了信。“八音盒……机械与音乐的结合,时间的刻度以旋律的方式流逝。”他放下信,“修复机械部分,需要非常专业的钟表匠或八音盒修复师。我们未必擅长。”
“但信里说,即便无法修复声音,或许也能让它以另一种形式‘诉说’。”林微看着他的眼睛,“就像那尊菩萨像,声音(或者说完整形态)失去了,但故事还在,情感还在。我们能不能……不去强求恢复它原来的‘歌声’,而是通过修复外观、清理内部,甚至……用某种方式,将那份‘被锁住的思念’可视化?”
这个想法很特别。苏见远思考着。修复,是否一定要回归原初功能?当功能性修复已不可能时,是否可以通过其他艺术或工艺手段,让器物承载的情感得以延续和表达?这似乎触及了修复哲学的另一个层面。
“可以试试。”他最终说道,“但需要先看到实物,评估损坏程度。更重要的是,需要和这位陈雪女士深入沟通,了解她祖母更多故事,以及她希望如何‘安置’这份记忆。”
新的委托,带来了新的挑战,也开辟了新的思考方向。修复的边界在哪里?是技术性的复原,还是情感性的转译?或许,答案就在每一次具体的相遇与对话中。
夜幕降临,梧桐巷华灯初上。工作室里,苏见远开始查阅关于古董八音盒结构和修复的资料。林微则铺开信纸,斟酌着给陈雪写回信,询问更多细节,并邀请她方便时携带八音盒前来。
窗外,春风拂过新绿的梧桐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关于沉默旋律与永恒思念的新故事,奏响轻柔的序曲。而梧桐巷深处这间亮着温暖灯光的工作室,将继续作为这些故事的港湾,见证时光的裂缝被温柔弥合,倾听那些来自过往、却指向未来的低语与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