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清晨被薄雾笼罩,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青草气息。苏见远和林微跟着陈念秋,沿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走向镇子西边的山谷。那里,据说曾是“梅溪窑”的旧址。
“听奶奶说过,梅溪窑早几十年就停火了,”陈念秋边走边说,“张师傅如果还健在,也该是百岁老人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
山谷幽深,溪水潺潺。走过一片竹林,几座半塌的土坯窑炉终于出现在眼前,窑口爬满了青藤野草,荒凉中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宁静。窑厂旧址旁,果然还有一户人家,泥墙黑瓦,炊烟正袅袅升起。
开门的是一位头发全白、脸上布满沟壑的老人,但眼神依然清亮。听到“张师傅”这个称呼,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又听到“陈君泽”这个名字时,他握着门框的手微微颤抖。
“君泽……陈副官?”老人的声音沙哑而遥远,“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人来问了。进来吧。”
老人的小屋简朴至极,却收拾得一尘不染。他颤巍巍地从里屋捧出一个紫砂小壶,给他们倒上水。“我是张云生,当年梅溪窑的掌火师傅。君泽出发前,确实托我保管了一样东西。”
他没有多问陈念秋的身份,仿佛那封在瓷枕里藏了半个多世纪的信,本身就是一个无需验证的凭证。他带他们绕到废弃窑炉的后方,在一棵老樟树下,用铁锹小心地挖开泥土。半晌,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边缘已有些腐烂的木盒重见天日。
木盒没有上锁。张师傅用粗糙的手指拂去泥土,轻轻打开盒盖。里面没有书信,只有三样东西:一枚已经失去光泽的银元、一块焦黑的、形状不规则的碎瓷片,以及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好的胭脂盒。
陈念秋拿起那枚银元,背面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念”字。“这是……奶奶的闺名。”她的眼泪无声地落下来。
苏见远拿起那片焦黑的碎瓷,对着光仔细查看。虽然釉面已毁,但胎骨和残存的青釉发色,与青釉红梅瓶、陈家的瓷枕如出一辙。“这是试烧的残片?还是……”
“是‘血瓷’。”张师傅缓缓开口,语出惊人,“君泽临走前,自己亲手拉坯,画了梅枝,想烧一只碗留给念秋姑娘。他说,瓷器能千年不朽,他的心意也能。可那天窑火不稳,这只碗烧裂了,他很沮丧。我劝他再烧一只,他却摇摇头,把这片碎瓷留了下来。”
老人陷入回忆,声音低沉:“他说,‘张师傅,这裂了,就像这世道,也像我的前路。你帮我留着这片残的,若是……若是我不回来了,你把它交给念秋,告诉她,碗虽裂,心未碎。梅枝还在,春天总会来的。’”
“那这只胭脂盒?”林微小心地拿起那个精致的珐琅小盒,打开,里面的胭脂早已干涸成褐色的粉末,却依然能闻到一丝极淡的、陈旧的花香。
“这是君泽用第一个月饷银买的,一直没好意思送出去。”张师傅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慈祥的、属于年轻人的笑意,“他说,等打了胜仗回来,体体面面地去提亲时,再亲手给她。他还说,瓷枕上的诗,是他求我刻上去的。‘枕畔梅香绕’是他,“‘归期赴雪朝’是诺言。他以为,冬天之前总能回来。”
小院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樟树叶的沙沙声。陈念秋捧着那三样轻飘飘又重如千钧的遗物,泣不成声。奶奶等了一辈子,等的是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雪朝,却不知道,她日夜怀抱的瓷枕里,藏着爱人预感到不测时,为她留下的最后线索和全部心意——他的歉意(碎瓷),他的承诺(银元),和他未曾送出的、关于美好未来的想象(胭脂)。
苏见远轻轻揽住林微的肩膀,感到她微微的颤抖。他心中感慨万端。历史的大潮裹挟着无数个体,分离与等待是那个年代太多人的常态。但即使在最不确定的黑暗里,依然有人试图用最笨拙也最永恒的方式——一方瓷枕,一片残瓷——去对抗遗忘,去锚定一份情感,去完成一场跨越生死的无声嘱托。
这不是一个圆满的故事,却因这份至深至拙的用心,而拥有了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离开前,张师傅站在老樟树下送他们,忽然又说了一句:“君泽埋盒子时说,若来人取走了,就把树下这片土松一松,他想种棵梅树。这些年,我每年都试着撒点梅核,可总没长成。”
苏见远停下脚步,看着老人,又看了看陈念秋。“我们帮您一起种,好吗?”林微轻声说,“就现在。用陈奶奶老宅院子里的梅树落下的核,或许能成。”
陈念秋用力点头。他们向老人要了铲子,在取出木盒的土坑旁,郑重地重新挖开泥土,将几颗从老宅带来的、饱满的梅核埋下,覆土,浇水。
阳光穿透晨雾,照在刚刚湿润的泥土上,亮晶晶的。那棵未来的梅树,将代替一个未曾归来的军人,以及一位守护终生的妻子,年复一年,在雪朝时节,如期绽放。
回程的火车上,林微靠在苏见远肩头,久久没有说话。她手里握着那片焦黑的碎瓷,指尖轻轻摩挲着粗糙的断面。
“我在想,”她终于轻声开口,“我们修复器物,记录故事,好像不只是为了复原过去的样子。”
“嗯,”苏见远握住她的手,指尖触及那片承载着沉重往事的瓷片,“更是为了让那些被封存的情感、未完成的念想,能穿越时光,找到它们本该抵达的彼岸,获得一份迟来的安宁与懂得。”
窗外的风景飞驰而过,他们的“旧物寻踪”之旅,在这段充满遗憾与深情的往事中,找到了更深一层的意义。下一站,或许还有更多的等待与思念,在时光的角落里,静候着被温柔地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