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彻底被墨蓝色的夜幕吞噬,轧钢厂庞大的轮廓在渐浓的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只有零星几个车间还亮着灯,传出机器低沉的轰鸣。寒风卷着厂区的煤灰和铁锈味,刮在脸上生疼。
叶青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熟门熟路地绕到厂区围墙一处极其隐蔽的角落。这里曾经有个被野狗刨开的破洞,后来被人用碎砖胡乱堵上,但并未完全封死。他小心翼翼地搬开几块松动的砖头,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狗洞。
他没有丝毫犹豫,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俯下身,如同泥鳅般灵活地钻了进去。动作熟练得让人心酸,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次。
厂区内的空气更加冰冷,混杂着更浓重的机油和金属气味。叶青的心跳如同擂鼓,在寂静的夜里咚咚作响,血液因为紧张和冒险而微微发热,一股难以抑制的、扭曲的兴奋感在血管里窜动。他猫着腰,借助着零星建筑的阴影和堆放的各种原材料、废弃零件作为掩护,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朝着记忆中的方向摸去。
黑市经过上次公安的严打,已经风声鹤唳,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进行交易。叶青身上那点应急的现金和票证支撑不了几天。为了活下去,为了保持体力继续进行他的复仇,他只能铤而走险,将目标锁定在了轧钢厂——这个他曾经跟着父母来过,既熟悉又充满痛苦回忆的地方。
他的目标很明确,不是价值高昂的钢材零件,也不是什么机密文件,仅仅是——食物。
他知道,在厂区深处,靠近领导办公楼的地方,有一个独立的小仓库,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小厨房。那是厂里用来接待上级领导或者开小灶的地方,里面经常会储备一些比普通食堂要好得多的食材,米面粮油,甚至是一些市面上罕见的肉罐头、香肠之类。
以前父亲偶尔带他来厂里,远远指给他看过。那时候,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只觉得那是个飘出诱人香味的神秘地方。如今,他却要像贼一样,去那里窃取维系生命的给养。
讽刺,而又现实。
他避开有灯光的主路,在熟悉的厂区小径间穿行。高大的厂房投下浓重的阴影,为他提供了绝佳的掩护。偶尔有下晚班的工人说笑着走过,他都提前屏住呼吸,紧贴在冰冷的墙壁或机器后面,直到脚步声远去才继续行动。
越靠近那小仓库,他的动作越发谨慎。这里已经属于厂区的“核心”区域,巡逻的保卫科人员出现的频率会更高。
终于,那间熟悉的、带着一个小烟囱的平房出现在视野尽头。窗户黑着,门上也挂着锁。一切似乎都很平静。
叶青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如同石雕般隐在一堆废弃的铸铁管后面,仔细观察了足足十几分钟,确认周围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感应到任何危险的气息。
他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猛地从阴影中窜出,几步就来到了小仓库的窗下。窗户是从里面插上的,但木质窗框有些老旧。他再次取出那根磨制过的、坚韧的竹篾,从窗缝中小心翼翼探入,轻轻拨动里面的插销。
“咔哒。”
一声轻微的响动,在寂静的夜里却如同惊雷。叶青动作顿住,再次凝神倾听,确认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后,才轻轻推开窗户,翻身而入,随即反手将窗户虚掩上。
屋里一片漆黑,弥漫着一股食物、油脂和调料混合的复杂气味。这对于饥肠辘辘的叶青来说,无异于天堂。
他不敢开灯,凭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和记忆中的方位,摸索着。他很快找到了存放米面的袋子,毫不犹豫地解开,用随身带来的一个破布口袋,装了满满一袋白面,又抓了几把小米。接着,他摸索到存放副食品的柜子,运气不错,找到了一小坛猪油,几根干瘪但依旧能吃的香肠,甚至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着、闻起来像是花生米的东西。
他将这些东西迅速而无声地塞进另一个口袋,动作麻利,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就在他准备满载而归,从窗口离开时,他的耳朵微微一动,捕捉到了远处传来的、极其细微的脚步声和隐约的谈话声!
有人来了!
而且是朝着这个方向!
叶青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缩回身子,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连呼吸都几乎停滞。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
怎么办?从窗口出去已经来不及了,肯定会和来人撞个正着!躲起来?这小仓库空间不大,堆放的东西虽然多,但并没有特别隐蔽的藏身之处!
脚步声越来越近,还伴随着钥匙碰撞的清脆声响!
是保卫科巡逻的?还是厨房的人来取东西?
千钧一发之际,叶青的目光扫过角落,那里堆放着几个用来装菜的空麻袋和几个破旧的竹筐。他来不及多想,如同狸猫般窜过去,迅速蜷缩身体,钻进了麻袋和竹筐之间的缝隙里,顺手又将几个空麻袋扯过来盖在自己身上,只留下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用于观察和呼吸。
几乎就在他刚刚藏好的瞬间,小仓库的门“哗啦”一声被从外面打开,一道手电筒的光柱扫了进来。
“妈的,这鬼天气,真够冷的!”一个粗嗓门抱怨道。
“少废话,赶紧拿了东西走人,主任还等着呢。”另一个声音催促道。
借着晃动的手电光,叶青看清了进来的是两个穿着轧钢厂工装的男人,其中一个腰间还挂着钥匙串和一根短棍,显然是保卫科的人。他们似乎对这里很熟悉,直接走向存放香肠和罐头的位置。
叶青屏住呼吸,身体紧绷到了极点,连牙齿都咬得咯咯作响(尽管他努力控制)。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万一他们发现自己偷的东西少了?万一他们闲得无聊翻动角落?
幸运的是,那两人似乎很匆忙。他们拿了几根香肠和两个罐头,嘴里还在抱怨着领导的挑剔,并没有过多停留,也没有注意到米面袋子和副食品柜子的细微异常。
“行了,走吧走吧,冻死了!”粗嗓门催促着。
两人拿着东西,转身出了门,“哐当”一声又将门锁上。
手电光远去,脚步声也渐渐消失在寒风中。
小仓库内,重新陷入了一片死寂和黑暗。
叶青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确认那两人真的走远了,外面再没有任何声响,他才如同虚脱般,缓缓地、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已经将内里的衣服完全浸透。
刚才那一刻,他与暴露和抓捕,仅仅一线之隔!
他不敢再多停留,迅速从藏身处钻出来,也顾不上清点“战利品”,将两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口袋系紧,再次从窗户翻出,小心翼翼地将窗户恢复原状,然后头也不回地,沿着来时的路线,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仓皇而又敏捷地逃离了轧钢厂。
直到再次从那狗洞钻出,回到相对“安全”的厂外,融入漆黑的胡同时,他那颗狂跳的心才稍稍平复了一些。
这一次铤而走险,虽然收获颇丰,足够他支撑很长一段时间,但那惊魂一瞥,也让他再次深刻地认识到现实的残酷和自身处境的危险。
他提着沉甸甸的口袋,走在无人的小巷里,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寂而又坚韧。
活下去。
然后,复仇。
这条用鲜血和恐惧铺就的路,他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