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的雪，下得愈发紧了。
浣衣局被御林军团团围住，气氛肃杀。
崔德贵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赵婉儿等人更是抖如筛糠，大气不敢出。
林晚栀跪在雪地里，单薄的灰衣早已被融雪浸透，寒冷刺骨。
但她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望着宫城方向。
她在赌，赌萧景玄对“鸱吻”余孽的忌惮，赌他对她这枚棋子还有一丝未尽之用，赌他……或许，还有一丝不忍。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漫长如年。
终于，宫道尽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脚步声。
一队盔明甲亮的御前侍卫簇拥着一人，踏雪而来。
为首者并非皇帝，而是御前大总管太监——苏培盛。
苏培盛面色凝重，扫了一眼现场，目光在跪地的林晚栀和瘫软的崔德贵身上停留片刻，尖声宣道：
“皇上有旨！”
众人齐刷刷跪倒。
“浣衣局官婢林氏，所控之事，关系重大。着即将其押送北五所，严加看管，未有朕之明旨，任何人不得探视！一应饮食用度，由御前专人负责！”
“内务府副总管太监崔德贵，涉案其中，暂行收押，待查！”
“浣衣局一干人等，禁足三日，听候发落！”
“钦此——！”
旨意宣毕，众人反应各异。
崔德贵直接晕了过去。
赵婉儿等人松了口气，却又更加恐惧。
北五所！
那是比冷宫更荒僻的宫苑，专门关押犯事的宫妃或皇室罪人，进去的人，几乎从未出来过！
皇上这是信了林晚栀的话？
还是……要将她彻底幽禁至死？
林晚栀心中却是微微一松。
北五所，虽是幽禁，但由御前专人负责，意味着隔绝了外界黑手，也意味着……萧景玄亲自接管了此事。
他没有将她交给慎刑司或直接处死，就是留了余地。
“林官女，请吧。”
苏培盛走到林晚栀面前，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谢皇上恩典。”
林晚栀叩首，艰难地站起身，冻僵的双腿几乎无法行走。
两名御前侍卫上前，“扶”住她，实则押送，向皇宫最北边那座荒凉的宫苑走去。
北五所，果然名不虚传。
断壁残垣，积雪覆顶，寒风呼啸着穿过破败的窗棂。
唯一稍显完整的正殿内，除了一张硬板床、一张破桌，别无他物，冰冷得如同冰窖。
侍卫将她推进殿内，锁上沉重的宫门。
黑暗中，只剩下她一人，和窗外呜咽的风雪声。
当夜，高烧袭来。
白日跪在雪地里的寒气，加上连日来的心力交瘁，让林晚栀病倒了。
她蜷缩在冰冷的硬板床上，浑身滚烫，意识模糊，仿佛回到了前世冷宫濒死的那一刻。
是要死了吗？
重活一世，终究还是逃不过这深宫枯骨的下场？
不甘心……她不甘心！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撬开了她的嘴，灌入了苦涩的汤药。
额头上覆上了冰冷的湿巾。
一双温暖干燥的大手，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是梦吗？
她奋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朦胧的烛光下，一张棱角分明、带着倦容的俊脸映入眼帘——是萧景玄！
他穿着玄色常服，未戴冠冕，坐在床沿，正用湿巾擦拭她的额头。
眼神深邃复杂，有关切，有审视，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皇上……”
她想挣扎起身，却浑身无力。
“别动。”
萧景玄按住她，声音低沉沙哑。
“把药喝了。”
他亲自端起药碗，送到她唇边。
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
喂完药，萧景玄并未离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殿内烛火噼啪，窗外风雪呼啸。
“你早就怀疑崔德贵？”
他忽然开口。
“他腰牌上的鸱吻纹……臣妾在碧云庵，见过类似的印记。”
“为何当时不说？”
“无凭无据，恐打草惊蛇。”
林晚栀喘了口气。
“且当时……皇上未必全信臣妾。”
萧景玄沉默片刻。
“那玉佩，是贤妃宫里一个被收买的小太监放的。崔德贵，是得了某些人的暗示，想借机除了你，一了百了。”
贤妃！
果然是她！
林晚栀心中冷笑。
“皇上信臣妾吗？”
她抬眼，直视着他。
“林晚栀，你恨朕吗？将你废黜，打入这等地方。”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妾父罪滔天，皇上留臣妾一命，已是法外开恩。臣妾……不敢恨。”
“是不敢，还是不恨？”
萧景玄逼问。
林晚栀抬起头，眼中是一片沉寂的灰烬：
“臣妾只恨自己无能，未能早日洞察奸佞，护家人周全，以致酿成大错。恨命运弄人，让臣妾……身不由己。”
她将恨意引向了命运和敌人，巧妙避开了对皇帝的指责，却也道尽了心中的悲凉。
萧景玄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透过这具病弱的躯壳，看穿她的灵魂。
许久，他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带着一丝疲惫，一丝无奈。
“林晚栀，你可知，留你一命，朕顶着多大的压力？”
他声音低沉。
“朝堂之上，要求将林家满门抄斩，以儆效尤的声音，从未停过。”
林晚栀心一紧。
“但朕，需要一个真相。”
萧景玄目光锐利起来。
“一个关于先帝之死，关于鸱吻，关于这朝堂上下，到底还藏着多少魑魅魍魉的……真相！”
“而你，是唯一一个，让朕觉得，有可能揭开这个真相的人。”
林晚栀心中巨震！
他留她性命，不是为了折磨，也不是因为旧情，而是……她还有利用价值！
他要她，继续做那把刀，去斩开最后的迷雾！
“臣妾……已是待罪之身，恐难当此任。”
她涩声道。
“待罪之身，才好办事。”
萧景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北五所，是你的牢笼，也是你的护身符。在这里，没人能轻易动你。而朕，会给你需要的东西。”
他俯下身，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帝王的承诺与威胁：
“好好养病。等你好了，朕有件差事，要你去办。办好了，朕许你一个将来。办砸了……”
他未尽之语，寒意森然。
“臣妾……明白了。”
林晚栀闭上眼，心中五味杂陈。
原来，她依旧是他棋盘上的一子，只是从明处，转到了更危险的暗处。
萧景玄站起身，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沉重的宫门再次合上，隔绝了内外。
林晚栀躺在冰冷的床上，望着屋顶的蛛网，嘴角缓缓扯出一抹苦涩而决绝的弧度。
萧景玄，你既要我用残躯，为你荡清寰宇。
那便如你所愿。
只希望到最后，你许我的那个“将来”，不是另一座坟墓。
窗外的雪，还在下。
幽室之内，一场新的交易，已然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