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蜚语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如同曝晒于烈日下的薄霜,迅速消融殆尽。大院里那些针对冷清妍的窃窃私语,果然收敛了许多。王阿姨眉宇间的愁云惨雾一扫而空,走路时腰杆挺得笔直,与人交谈间,总会“不经意”地提起清妍小姐在考核中如何拔得头筹,如何被教官们交口称赞,语气里满是扬眉吐气的自豪。
就在这紧绷的气氛稍见缓和之际,一封来自西南边防、盖着部队番号邮戳的信件,由邮递员送到了冷家小院。
信是写给冷清妍的。接过那封质地硬挺、分量不重的信,冷清妍的手指在信封边缘微微停顿了一瞬。信封上,父亲冷卫国的字迹一如既往,笔锋刚劲,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军人的威严。她面色平静地撕开封口,取出了里面单薄的信缄。
信纸展开,那股熟悉的、混合著墨水和部队特有气息的味道隐隐传来。开篇的几句,语气确实比以往任何一次通信都要显得缓和。冷卫国罕见地没有直接切入主题进行训导或批评,而是先询问了她在训练班的情况,问她是否适应那里的节奏,训练强度能否承受,饮食起居是否习惯,身体是否吃得消。字里行间,透出一种生硬的、似乎不太熟练的,但确实存在的关切。
若是在重生之初,或者更早以前,那个内心还对父爱存有一丝渴望的冷清妍,或许会因为这难得的、褪去了严厉外壳的问候而感到片刻的温暖,甚至动摇。但如今,历经世事锤炼,看透了人心底色与亲情表象下的真实,她早已不会为此动容。她心如止水,目光平静地继续向下阅读。
果然,那几句流于表面的关怀如同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只漾开几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迅速沉底。信件的重点很快回归了它“应有”的轨道。冷卫国笔锋一转,写道:“听闻你在训练班表现尚可,取得一些成绩,但仍需戒骄戒躁,继续保持,不可因一时得失而迷失方向。”他用的是“听闻”,而非“得知”或“看到你的成绩”,信息的来源显得模糊而间接。
紧接着,下一段便直奔内核:“另,近来听闻一些风言风语,关乎你与个别男兵同志交往过密之事。”又是一个“听闻”。“你年纪尚轻,涉世未深,心思单纯,务必时刻谨记男女有别之古训,注意保持适当距离,言行举止皆需端庄得体,维护自身清誉。这不仅关乎你个人名节,也关乎我们冷家的门风与体面。切记,无论何时何地,均要以家庭和睦、家族声誉为重,凡事三思而后行,莫要任性妄为,行差踏错,授人以柄。”
信的末尾,他仿佛为了平衡,或是习惯使然,又提了一句:“小小在校表现一如既往优异,近日又获得全校演讲比赛一等奖,为集体争得荣誉。她心思细腻,甚为懂事。”
冷清妍的目光落在最后那句关于林小小的话上,嘴角无声地勾起一抹冰冷而略带讽刺的弧度。看,这就是她的父亲,冷卫国。那点有限的、小心翼翼的、仿佛施舍般的关怀,如同荒漠中昙花一现的绿色,转眼便被根深蒂固的偏见、对林小小无条件的偏爱,以及对外界评价近乎病态的过度在意所彻底淹没。他宁愿相信那些不知从哪个阴暗角落滋生出来的“风言风语”,也不愿相信自己的亲生女儿拥有端方自持的品性;他口口声声强调“家庭和睦”、“家族声誉”,却从未深思过,造成这个家庭裂痕与不睦的真正根源,恰恰是他与母亲长期以来对养女林小小的过度偏袒、以及对亲生女儿的忽视、误解乃至无形中的打压。
这封信,剥开那层勉强的关怀外衣,其内核不过是一次居高临下的敲打与警示。是在提醒她,无论她凭借自身努力取得了怎样的成绩,无论她暂时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环境多远,她身上依然牢牢打着“冷家女儿”的烙印,必须被束缚在冷家所设置的框架之内,必须循规蹈矩,不能有丝毫的“出格”之举,以免影响了他冷副师长的颜面,影响了他所期望维持的那个表面“和睦”、实则扭曲的家庭幻象。
一种深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漫上心头。但这种情绪只存在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被更强大的、磐石般的坚定所取代。她早已不对父亲的公正、理解和无条件的信任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他的偏袒,如同铭刻在基因里的密码,不会因为她的任何努力、任何成就而轻易改变。期望得到他的认可,不过是自寻烦恼。
她走到书桌前,铺开素白的信纸,拿起笔,略一沉吟,便开始回信。她的回信极其简洁,语气公事公办,不带任何冗馀的感情色彩。她只客观地、条理清淅地汇报了两件事:一是训练班月度考核的综合评定成绩,二是研究所在“曙光”项目上取得的一些可以公开的、非涉密的技术进展。
对于父亲信中重点提及、忧心忡忡的“风言风语”,她选择了彻底无视,仿佛那一段文本从未存在于来信之中。对于林小小的“优秀表现”和父亲反复强调的“家庭和睦”,她更是未置一词,没有任何回应,连最简单的“已知悉”都吝于给予。
通篇回信,冷静、克制、逻辑分明,象一份呈交给上级的、格式规范的工作简报,每一个字都保持在安全距离之内,不透露出任何个人情绪与内心波澜。
搁下笔,看着信纸上工整却疏离的字迹,冷清妍知道,她用自己的方式,在这对父女之间,划下了一道清淅而决绝的界限,你可以继续固守你的偏见,践行你的偏爱,重复你的说教。但我的人生道路,我的价值选择,我的荣耀与耻辱,从此将完全由我自身定义,与你无关,与那个创建在虚假平衡上的所谓“和睦”家庭,更是毫无瓜葛。
窗外,天色湛蓝,有飞鸟振翅掠过,奔向无垠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