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你说，这么闹，真有用吗？”
人群中，一个身材佝偻，戴着老花镜的老工人，碰了碰身边多年的工友，声音里充满了不安。
他叫李建国，在大风厂干了一辈子，如今，连看病的钱都快拿不出来了。
被称作老王的老工人，叹了口气，干裂的嘴唇起了一层白皮。
“不知道啊。”
“可不闹，又能怎么办？”
“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饿死吧？”
李建国的目光，越过前面的人头，望向那几个正在高声煽动情绪的陌生年轻人。
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老王，你看那几个带头的，我怎么，一个都不认识？”
“他们不像咱们厂里的，说话那股劲儿，太冲了。”
老王也皱起了眉头，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和警惕。
“是有点邪乎。”
“他们昨天找到老工会主席王忠天，说是能帮咱们讨个公道，大家伙一听能拿到钱，就跟着来了。”
“唉，管他呢，只要能把我们的钱要回来，谁带头，不都一样吗？”
老王的话，代表了在场大部分老工人的心声。
他们不懂，也无力去思考，背后那复杂的政治博弈。
他们只知道，自己的生存，已经亮起了红灯。
而在警戒线外，媒体圈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小刘，快！镜头对准那个喊得最凶的！给他个特写！”
一家本地小报的资深记者，正兴奋地指挥着自己的摄影师。
“这可是大新闻！京州市政府被下岗工人围堵！标题就叫《“雷霆风暴”引发民怨沸腾，政府公信力何在？》，绝对能爆！”
旁边，一位来自省台的，年纪稍长的记者，则看得更深。
他靠在采访车上，点了一支烟，对着身边的同事，摇了摇头。
“老张，你还真以为，这只是一场，简单的劳资纠纷？”
“你也不看看，这节骨眼上，谁闹事，对谁最有利？”
“这火，烧的不是市政府，烧的是李达康的屁股。”
“这场戏啊，精彩了。”
他的脸上，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
官场斗争，神仙打架。
他们这些媒体人，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能让大人物头疼的，大场面。
与媒体的兴奋和工人的愤怒相比，被夹在中间的，是维持秩序的警察们。
几十名年轻的警察，手挽着手，组成了一道，略显单薄的，人墙。
他们头盔下的脸庞，紧绷着，汗水，顺着鬓角，不断滑落。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严防事态扩大”。
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你们这帮，当官的走狗！”
“就知道，欺负我们老百姓！”
“有本事，去抓贪官啊！”
污言秽语，如同冰雹，狠狠地，砸在他们年轻的脸上。
甚至，有几个情绪激动的人，开始向他们，投掷矿泉水瓶，和吃剩的早点。
一个年轻的警察，额头，被一个硬邦邦的馒头，砸中。
他疼得闷哼一声，眼神里，闪过一丝怒火。
但他，还是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挺直了，自己的脊梁。
他知道，自己身上这套警服，代表的，是什么。
他更知道，一旦这道人墙崩溃，后果，将不堪设想。
上午十点半。
高压锅里的蒸汽，终于，达到了临界点。
在几个职业组织者的，刻意煽动和带领下。
人群的情绪，彻底失控了！
“李达康出来！”
一个领头的精壮男子，猛地振臂高呼！
“李达康出来！给我们一个说法！”
这个口号，像一颗被引爆的炸弹，瞬间，点燃了全场！
“李达-康出来！”
“李达康出来！”
几百人，上千人，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着，这同一个名字。
声浪，如同海啸，一波接着一波，狠狠地，冲击着市政府那栋，沉默的办公大楼。
呼喊声中，人群，开始像潮水一样，向前，涌动！
“冲啊！”
“他们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组织者们，在人群中，大声地叫嚷着，推搡着前面的人。
“砰！砰！砰！”
工人们的身体，狠狠地，撞击着那道，由年轻警察组成的，人墙。
人墙，开始剧烈地，晃动，摇摇欲坠。
场面，彻底陷入了混乱。
个别记者，为了抢到，更具冲击力的镜头，甚至，故意将摄像机，伸到冲突的最中心。
试图，捕捉到，警察与民众，发生肢体冲突的，所谓“证据”。
与此同时。
省委，市委的电话，几乎要被打爆了。
网络上，关于这场群体性事件的，舆情，也开始，疯狂发酵。
一段段，经过精心剪辑，断章取义的视频。
一张张，角度刁钻，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照片。
配上，耸人听闻的标题，在各大社交媒体上，病毒式地，传播开来。
《雷霆扫黑引民怨，京州政府陷信任危机！
《数千下岗工人围堵市政府，市委书记李达康何在？
《惊爆！“雷霆风暴”行动背后，竟是无辜百姓的血与泪！
黑的，被说成了白的。
因，被说成了果。
一场，由旧势力精心策划的，旨在嫁祸于人，借刀杀人的阴谋。
在舆论的放大镜下，被完美地，包装成了一场，官逼民反的，正义抗争。
所有的压力，所有的矛头，都精准地，指向了两个人。
一个，是远在省城，正在主导“雷霆风暴”的，林峰。
而另一个，则是被直接推到火山口上的，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
李达康的办公室里，烟雾弥漫。
他已经独自在这里，坐了整整一个小时。
窗外，那一声高过一声的“李达康出来”，像一把把无形的重锤，反复敲打着他的神经。
他知道，自己正身处一个精心布置的，政治猎场。
而他，就是那头被逼到了绝境的，困兽。
他面前有两条路，但每一条，都通向深渊。
第一条路，强行清场。
这，正中对手的下怀。
只要有一个工人在冲突中受伤，甚至只是擦破了皮。
明天，各大媒体的头条，就会是《京州市委书记暴力镇压上访群众》。
他李达康，将会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政治生命，就此终结。
第二条路，出面妥协。
满足工人们的要求，安抚他们的情绪。
这看似是一条，息事宁人的好路。
但，他代表的，是京州市委，是政府的脸面。
在如此巨大的群体性压力面前，一旦低头。
他李达康的威信，将彻底扫地。
更重要的是，这会向所有潜在的，心怀不满的群体，释放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敢闹的百姓有钱拿。”
那么，从今往后，京州市政府的门前，将再无宁日。
他，这个市委书记，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李达康痛苦地，掐灭了手中的烟。
他比谁都清楚，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偶发的，群体性事件。
这是一次，目标明确，手法精准的，政治狙击！
攻击的靶心，就是他李达康。
但攻击的真正目标，却是他身后，那个隐约站着的，正在汉东掀起滔天巨浪的，年轻人。
是林峰。
以及林峰所代表的，那场势不可挡的，“雷霆风暴”。
对方的算盘，打得太精了。
他们用最无解的“民生”问题，来对抗最锋利的“政治”利剑。
他们用一群，最值得同情，也最容易被煽动的老工人，来充当，他们的炮灰。
他们，将他李达康，推到了人民的对立面。
推到了，那个名为“稳定”的，政治正确的，悬崖边缘。
李达康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他纵横汉东官场数十年，自诩为改革的猛将，披荆斩棘，从无畏惧。
可今天，他却发现。
当对手，不再与他比拼gdp，不再与他讨论政策。
而是，开始动用这种，盘外招，这种，近乎于无赖的，底层政治博弈时。
他，竟然，束手无策。
他意识到，单凭他自己的力量，单凭京州市的力量。
已经，完全无法应对，这种层级的，卑劣的斗争。
就在这时。
桌上那部，红色的加密电话，再次，固执地，闪烁了起来。
这一次，李达康没有再犹豫。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拿起了，那沉重的话筒。
“喂。”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
“达康同志。”
电话那头，传来了省委书记沙瑞金，那异常严肃，沉稳，却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压力的声音。
“京州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
沙瑞金的语气里，没有愤怒的指责，也没有急切的催促。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座山，压在了李达康的心头。
“达康同志，你要记住。”
“京州的稳定，是汉东稳定大局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这个大局，都不能乱。”
“我相信你的能力，也相信京州市委市政府，有能力，处理好这次的事件。”
“但是。”
沙瑞金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意味深长。
“我也需要，尽快地，看到一个，结果。”
“一个，能够向省委交代，也能够向全省人民，交代的，结果。”
说完，电话，便挂断了。
李达康，呆呆地，握着话筒，久久，没有放下。
他知道，沙瑞金这番话的，真正含义。
这是敲打。
更是，最后的通牒。
这番话，彻底断绝了，他向省委寻求直接支援的，所有念想。
沙瑞金，把这个烫手的山芋，这个随时可能引爆的政治炸弹，完完整整地，又扔回到了他，李达康自己的手上。
并且，还给他，设定了一个，倒计时。
他，必须自己，解决问题。
李达康，缓缓地，放下了电话。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按了一个键。
“让赵东来，立刻，到我办公室来！”
他的声音里，压抑着，暴怒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