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路,是用白骨铺成的。
陈玄策马过了黄河,所见景象让他握缰的手青筋暴起。
焦黑的田垄间,饿殍横陈,乌鸦成群。
官道上,流民拖家带口往南逃,眼神空洞如死鱼。
偶尔有元兵骑兵呼啸而过,马鞭抽向走得慢的,抢走妇人怀中最后半块糠饼。
第三日傍晚,他在一处荒村歇脚。
村里只剩三个老人,缩在塌了半边的祠堂里,分食一锅树皮汤。
“壮士……往北去?”一个没牙的老汉颤声问,“北边……更惨哩。”
陈玄默默将干粮分出大半。
老汉接过,老泪纵横:“元兵……元兵把粮都征走了,说是要打南边的反贼……可我们,我们吃什么啊……”
当夜,陈玄出了村。
半里外,他遇见一队元兵正围着一家农户抢粮。
男人被打倒在地,妇人抱着孩子哭求。
他没说话,只拔剑。
十息后,五具元兵尸首倒在血泊里。
陈玄将粮袋还给那家人,又从元兵身上搜出几块碎银丢下。
“往南走,武当山脚有个清风镇。”他只说了这一句,便上马离去。
身后,那家人跪地磕头,哭声被夜风吹散。
二十天后,大都城墙出现在地平线上。
高。
这是陈玄第一印象。
城墙高得仿佛要刺破天空,通体青黑,像一头匍匐在华北平原上的巨兽。
城门处车马如龙,蒙古贵族乘华盖马车呼啸入城,色目商人牵着骆驼缓缓而行,汉人则大多低着头,缩着肩,匆匆而过。
陈玄亮出伪造的路引——药材商,姓陈,从湖广来。
守门的元兵瞥了一眼,伸手:“入城税,二两。”
他交了钱,牵马入城。
扑面而来的是混杂的气味:马粪、香料、烤羊肉的焦香,还有隐隐的、从贫民区飘来的腐臭。街道宽阔,两侧商铺林立,招牌用蒙汉两种文字书写。穿锦袍的蒙古少年纵马而过,路人纷纷避让。
陈玄住进南城“悦来居”。
客栈老旧,但掌柜是个汉人老头,话不多,只收了房钱便不再多问。
入夜,他换上黑衣,如一片叶子飘上屋顶。
大都的夜不静。
西城灯火通明,丝竹声隐约传来,那是贵族享乐的坊区。
东城则一片漆黑,只有零星几点烛火——汉人聚居区,宵禁。
陈玄的目光落在城西那片最大的建筑群上。
汝阳王府。
第一次潜入是试探。
王府围墙高两丈,墙头插着碎瓷。
巡逻卫队每半刻钟一队,脚步整齐。
陈玄伏在对面民房屋顶,观察了整整两个时辰,记下巡逻路线、换班间隙、暗哨位置。
子时三刻,他动了。
金雁功施展到极致,身形如大鸟掠过街巷,在巡逻队转身的刹那,已翻过高墙,落入王府花园。
园内亭台楼阁,假山水榭,奢华非常。
他避开灯火,贴着阴影移动,将王府格局大致摸清:前院是护卫、幕僚住所;中院核心,议事厅、书房在此;后院家眷居所,守卫最密;西边还有个独立跨院,院墙更高,门口有四个带刀护卫。
那应该就是圈养武林高手的“客卿院”。
陈玄没贸然进去,只在院外记下方位,便原路退出。
第二次,第三次。
他逐渐深入。
发现王府地下有排水秘道,出口在城东乱葬岗。
摸清库房位置、马厩所在,甚至找到了厨房——那里每日往西跨院送三次特制膳食,比前院的精致得多。
第四次,他决定进西跨院。
月黑风高夜,他伏在西跨院正房屋顶,轻轻掀开一片瓦。
屋内,两人正在对掌。
皆是老者。
一个面如枯槁,十指干瘦如鸡爪;另一个鹤发童颜,但眼神阴鸷。
两人掌风相交,空气凝出白霜,窗纸结了一层冰花。
玄冥神掌。
陈玄瞳孔收缩。
“师兄,王爷让咱们下月去江南,抓几个抗元头目。”鹤发老者收掌,声音嘶哑——是鹤笔翁。
枯槁老者鹿杖客冷笑:“不急。先把那‘十香软筋散’改良了,对付那些中原高手更有把握。”
两人坐下饮酒。鹤笔翁忽然道:“说起来,当年武当山那小子,听说没死?”
“张老道救回来了。”鹿杖客嗤笑,“算他命大。不过中了玄冥神掌,就算不死,也是个废人。”
“可惜了,那女娃娃长得标致……”
屋顶上,陈玄的手指抠进了瓦片。
但他没动。
因为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院外掠入,轻功极高,直奔中院书房。
陈玄心中一凛,悄然跟上。
书房内灯火通明。
汝阳王——一个四十多岁、面白无须的蒙古贵族,正坐在太师椅上。
黑衣人推门而入,摘下蒙面。
昆仑派掌门,何太冲。
陈玄伏在窗外,屏息凝神。
“王爷,六大派的动向已摸清。”何太冲躬身,“下月初五,少林、峨嵋、崆峒三派掌门会在洛阳会面,商讨抗元之事。”
汝阳王把玩着手中玉扳指:“很好。届时你昆仑派作内应,配合王府高手,将他们一网打尽。”
“那承诺……”
“事成之后,《金刚般若掌》秘籍,西域三城管辖权,都是你的。”汝阳王微笑,“何掌门,这是你昆仑派崛起的大好时机。”
何太冲眼中闪过贪婪:“谢王爷!”
两人又密谈片刻,何太冲方才离去。
陈玄退回西跨院屋顶,眼中寒光凛冽。
回到客栈,已是四更天。
陈玄摊开纸,用炭笔画下王府详细地图。
每一处岗哨,每一条路径,每一个可能逃生的出口。
难点在于:玄冥二老几乎形影不离。西跨院另有八名一流高手同住,一旦惊动,便是围攻。
他从行囊中取出几样东西:一包黑色粉末(金刚门所得迷药“醉仙散”),三枚淬毒铁蒺藜,一小罐火油。
计划成型:三日后子夜动手。先以迷药放倒外围护卫,用铁蒺藜封住西跨院出口,强杀二老。若情况有变,便放火制造混乱,趁乱脱身。
他看向中院方向。
杀了玄冥二老后,或许可以顺手,把那个汝阳王也宰了。
至于何太冲——陈玄冷笑。
这条命,暂且记下。
窗外,天色渐亮。
大都城在晨光中苏醒,贩夫走卒开始叫卖,贵族马车轧过石板路。
这座看似繁华的都城,底下涌动着阴谋、背叛与血腥。
陈玄吹熄烛火,和衣躺下。
闭眼前,他脑中闪过张无忌的脸,闪过杨蜜温柔的笑,闪过清风镇那三十七个孩子仰着的小脸。
然后,是玄冥二老阴冷的掌风,是汝阳王把玩玉扳指的手,是何太冲贪婪的眼神。
他缓缓握紧拳头。
三日后。
子时。
杀机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