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在安庆段拐了个大弯。原本这里只有一座简陋的土堡,如今却立起了三丈高的城墙,砖石厚重,垛口如齿。城墙上插满“明”字旌旗,每隔十步架着一门火炮——是从被俘的元廷工匠那里“请”来的,又经江南匠人改良,炮口阴森森地对准江北。
城墙下,一道宽达十丈的壕沟已经挖通,引了江水灌入,成了护城河。河上唯一的吊桥,每日辰时放下,酉时收起,来往行人商旅需经三重盘查——籍贯、路引、货物,稍有可疑,立即扣押。
这是“明墙”的第一段。
朱元璋的旨意很简单:十年。给他十年时间,他要筑起一道从东海到巴蜀的千里长城,把张无忌的“邪说”彻底挡在江北。
洪武三年春,南京,奉天殿。
早朝的气氛压抑得像要下雨。
户部尚书捧着账册,声音发颤:“陛下,去岁筑墙耗银三百七十万两,征发民夫六十万,累死者……约三万。”
龙椅上,朱元璋眼皮都没抬:“继续。”
“今岁预算需五百万两,民夫八十万。江南各府已有民变苗头,苏州、杭州、扬州等地,皆有百姓逃往江北……”
“逃?”朱元璋终于抬眼,“传旨:凡私渡江北者,全家连坐,邻里同罪。擒获逃民者,赏银十两。”
满殿寂静。
有老臣想劝,被李善长用眼神制止。
三年了,这位洪武皇帝越来越听不进劝。或者说,他根本不需要劝——他要的,只是执行。
退朝后,朱元璋回到御书房。
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地图,南北对峙的局势一目了然。江北标着“长安”“洛阳”“开封”,江南则是“南京”“武昌”“杭州”。两边的颜色不同——江北是浅浅的青色,像初春的草;江南是沉沉的朱红,像凝固的血。
“陛下,”李善长跟进来,低声禀报,“江北那边……红薯、土豆已推广至河北,今岁预计可收三千万石。张无忌还颁了《劝农令》,免农税三年,鼓励垦荒。”
朱元璋手指在地图上轻敲。
一下,两下。
“咱们呢?”他问。
“江南……去岁水灾,今春又有蝗害,收成不及往年六成。但税赋加了二成,用于筑墙。”李善长顿了顿,“民间……怨声载道。”
“怨就怨。”朱元璋转身,走到窗前,“总比信了张无忌那套,反了朕强。”
他望着窗外——皇宫新修的园林,亭台楼阁,假山水榭,极尽奢华。这都是用筑墙的银子“省”出来的。他要让江南的百姓看见:跟着朕,有荣华富贵。逃去江北?哼,那边连座像样的宫殿都没有。
“对了,”朱元璋忽然想起,“顾守拙那边,文章写得如何?”
李善长连忙从袖中取出一沓文稿:“顾老先生牵头,江南三百名士联名,已撰成《邪说辨谬》十卷。正加紧刊印,分发各州县学堂。”
朱元璋接过,随手翻看。
文章还是那些文章:骂张无忌“蛊惑人心”,骂女子读书“伤风败俗”,骂分田“夺民私产”。但比三年前更系统,更“有理有据”——甚至引用了江北饿死人的“案例”(其实是江南灾民逃荒时死在路上的),来证明张无忌的新政“害民”。
“不够。”朱元璋合上文稿,“得让百姓怕。”
“陛下的意思是……”
“编故事。”朱元璋眼中闪过冷光,“就说张无忌吃人心练功,夜御百女,手下都是妖魔鬼怪。江北的人,都被下了蛊,成了行尸走肉。”
李善长愣住:“这……太荒诞了吧?百姓能信?”
“百姓懂什么?”朱元璋嗤笑,“越荒诞,越记得住。传下去:说书先生、戏班子、走街串巷的货郎,谁把这些故事讲好了,赏银。讲不好的——舌头割了。”
一个月后,江南的茶馆里。
“上回说到,那张无忌为何能百战百胜?原来他练的是西域妖法,每日需食童男童女心肝一副!他那娘子周芷若,更是个狐狸精转世,专吸男子阳气……”
台下有茶客小声嘀咕:“可我表舅去年逃去江北,来信说那边日子好过得很……”
“闭嘴!”旁边立刻有人呵斥,“你想害死咱们啊?”
又三个月,江南的学堂里。
夫子拿着新编的《忠君爱国启蒙书》,一字一句教:
“江北张逆,实为妖魔。其所倡平等,实为乱纲;其所行分田,实为夺产;其许女子读书,实为败德。尔等学子,当时刻谨记:忠君爱国,方为正道;安分守己,才是良民。”
有学生举手:“夫子,可书上说‘民为贵,社稷次之’……”
“那是圣人之言,岂是你能妄解的?”夫子板起脸,“再敢多问,戒尺伺候!”
高墙在一寸寸延伸。
从安庆到九江,从九江到武昌,从武昌到岳阳……千里长江,渐渐被砖石和谣言,筑成一道无形的、却更坚固的墙。
墙南,是越来越华丽的宫殿,越来越沉重的赋税,越来越恐怖的谣言。
墙北,是越来越丰饶的田地,越来越普及的学堂,越来越自信的百姓。
但两边,不再往来。
偶尔有江南的逃民拼死渡江,九死一生到了江北,却常常先被怀疑是“细作”。要经过层层审查,证明自己真是活不下去的百姓,才能被接纳。
而更多的人,被高墙、被壕沟、被巡逻的士兵、被那些荒诞却恐怖的谣言——挡住了。
他们渐渐信了:江北真是妖魔之地。
不然,为什么皇上要筑这么高的墙?
不然,为什么去过江北的人,都不回来了?在江北安家了)
不然,为什么张无忌不敢打过来?张无忌不愿生灵涂炭)
洪武十年秋,南京。
朱元璋站在新修的通天阁顶层,眺望北方。
十年了。
墙筑成了,从东海到夔门,绵延四千里,耗银五千万两,累死民夫三十万。
谣言也“成熟”了,江南的孩童,如今提起张无忌就害怕,说起江北就色变。
可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沙上筑塔。
因为每隔一段时间,还是有逃民——而且越来越多。
因为江南的赋税,已经重到快压不住了。
因为北方的探子回报:张无忌的火铳已经装备了十万大军,铁甲舰下了水,甚至……连“能在天上飞的东西”都造出来了。
“陛下,”李善长颤声禀报,“江北……已统一黄河流域。元廷残部,尽数剿灭。张无忌改长安为‘新京’,定国号为‘华’,年号‘启明’。”
朱元璋沉默良久。
“十年,”他喃喃自语,“朕给了他十年。”
李善长不解。
“朕筑墙,污他,封锁——其实是怕他。”朱元璋忽然笑了,笑得苍凉,“怕他那套道理,真能赢过刀剑,赢过皇权,赢过……这千年的规矩。”
“可现在,墙筑成了,谣言传遍了,他还是赢了。”
他转身,走下通天阁。
背影佝偻,像个真正的老人。
“传旨,”走到楼梯口时,他忽然停步,“明年开春……朕要御驾亲征。”
“陛下?!”
“这一仗,躲不过了。”朱元璋声音平静,“不是他死,就是朕亡。”
“可是……”
“没有可是。”朱元璋回头,眼中最后一点光,是决绝的火焰,“这天下,容不下两个道理。要么跪着活,要么站着死——朕选站着死。”
他走了。
留下李善长呆立原地,浑身发冷。
窗外,秋风萧瑟。
江南的树叶开始黄了。
而北方,那片他们用谣言妖魔化了的土地,此刻正是丰收的季节。
红薯挖出来了,土豆刨出来了,玉米挂满了屋檐。
孩子们在学堂里读书,女子在工坊里织布,老人在养老院里下棋。
张无忌站在新京的城楼上,也望着南方。
他手里拿着一封密信——是江南的细作冒死送出来的,上面写满了江南百姓的真实处境:饿殍遍地,民不聊生,甚至……易子而食。
“十年了,”他轻声说,“该结束了。”
周芷若站在他身边,握紧他的手。
“这一仗……”她声音哽咽,“又要死多少人?”
“不知道。”张无忌摇头,“但这一仗之后,或许……就再也不用打了。”
他望向南方,眼神坚定。
高墙可以筑起。
谣言可以传播。
但人心里的光,是挡不住的。
十年筑墙,十年妖魔化。
换来的,不是安全。
只是……延迟了审判。
而现在,审判的时候,到了。
秋风更紧了。
吹过江南的高墙,吹过江北的田野。
最终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