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的雪线在身后渐渐模糊，化作天地间一道苍白的印记。
陈玄驾着马车驶下最后一道山坡，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咯吱声。
前方，戈壁如一张摊开的黄褐色巨毯，一直铺到视野尽头。
热风卷着沙粒打在车篷上，簌簌作响。
“这就是西域？”张无忌掀开车帘，少年清亮的眼睛里映出一片陌生的苍凉。
杨蜜伸手替他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额发：“嗯，和昆仑不一样，和中原也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
没有江南的烟雨楼台，没有武当的云海松涛，甚至没有昆仑的雪峰险峻。
这里只有无边无际的戈壁，零星散布的枯草，以及远处几峰骆驼刺在热浪中扭曲的剪影。
天空蓝得发白，太阳悬在正中，晒得沙石滚烫。
马车在戈壁上行了三日，才看见第一处人烟——黄沙集。
说是“集”，其实不过是在一口苦水井旁聚起的几十间土坯房。
夯土的围墙已经坍塌大半，几条瘦狗趴在阴影里吐着舌头。
唯一像样的建筑是井边那座两层土楼，门前挂着褪色的酒旗，上用汉文和回文写着“平安客栈”。
陈玄将马车停在客栈后院。
掌柜是个满脸风霜的汉人老头，左眼浑浊，右眼却亮得惊人。
他接过银钱时，手指在陈玄掌心的老茧上顿了顿，又迅速收回。
“客官从东边来？”老头状似随意地问。
“昆仑。”陈玄淡淡道。
老头点点头，不再多问，只将一把铜钥匙放在柜台上：“二楼东头两间，清净。”
房间简陋，土炕、矮桌、一只豁口陶壶。
但窗户对着街道，视野开阔。
杨蜜安置好行李，将张无忌叫到窗边，低声道：“看街上那些人。”
张无忌依言看去。
集市很小，不过百步长街。
来往的行人却复杂——裹着头巾的回人商贩高声叫卖干果皮毛，几个蒙古兵挎着弯刀大摇大摆走过，还有衣衫褴褛的汉人苦力蹲在墙角，眼神麻木。
而在街角阴影里，两个身着黄色短打的壮汉正靠墙而立，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经过的人。
他们腰间都悬着熟铜短棍，棍头铸成狰狞的骷髅形状。
“金刚门的外围弟子。”陈玄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声音平静，“看来找对地方了。”
午后，陈玄独自下楼，在客栈大堂角落要了一壶劣茶。
茶还没喝两口，邻桌几个商旅的议论声就飘了过来。
“……这批货算是砸手里了，金刚门要的过路费涨了三成，这还怎么走丝绸路？”
“忍忍吧，总比丢了性命强。上个月老周那队，不就是不肯交钱，结果呢？十七个人，全扔进黑风谷矿坑了。”
“矿坑？不是说去挖黑玉吗？”
“挖黑玉？嘿，那是糊弄鬼的！进去的人，有几个出来的？我听说啊……”说话那人压低声音，“他们在炼什么邪门东西，要用人血人骨做引子……”
陈玄端起茶杯，指尖在粗糙的陶壁上轻轻摩挲。
这时，一个醉醺醺的声音插进来：“你们这算什么？三年前，武当派知道吧？俞三侠残废后，他们有一队弟子押送药材经过，金刚门说那些药材是治伤圣品，要‘征用’。武当弟子不肯，结果……啧啧，三十多人啊，一个都没回来。”
大堂里静了一瞬。
有人小声问：“武当没报仇？”
“报仇？张真人倒是派人来问过，可金刚门咬定是马贼干的，死无对证。这茫茫戈壁，上哪儿找证据去？”
陈玄放下茶杯，铜钱在桌上敲出清脆的响声。
他起身上楼，脚步稳得像什么都没听见。
入夜，戈壁的寒气取代了白日的酷热。
陈玄换上黑衣，对杨蜜道：“我去镇西货栈看看，你守着无忌。”
“小心。”杨蜜只说了两个字。
张无忌从炕上坐起：“爹，我跟你去。”
陈玄看着他，片刻，点头：“好。你在外面把风，若有人来，学三声夜枭叫。”
这是张无忌第一次参与真正的“行动”。
少年眼睛发亮，用力点头。
镇西货栈比想象中更大。
土墙围出半个足球场大小的院子，里面堆满货箱麻袋。
两盏气死风灯挂在檐下，昏黄的光勉强照亮门口。
陈玄让张无忌藏在对面屋顶的阴影里，自己则如一片落叶飘入院中。
他避开巡逻的守卫——只有四个，都打着哈欠，显然不认为在这黄沙集会有什么威胁。
货栈正屋里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两个人影。
陈玄贴近后窗，指尖沾湿，在窗纸上戳出一个小孔。
屋内两人正在对饮。
一个满脸横肉，正是白天见过的金刚门外围头目；另一个书生打扮，面白无须，手指细长。
“……这批‘材料’月底前必须送到总坛。”书生声音阴柔，“王爷那边催得紧，五毒失心散若炼成了，控制那些武林门派就容易多了。”
横肉汉子咧嘴：“放心，矿坑里还有两百多苦力，不够的话，下个月商队过来再劫几批。”
“小心些，最近风声紧。听说武当那个张翠山没死，还在江湖上走动。”
“怕什么？三年前我们能灭他武当一队人，如今他敢来，照样……”横肉汉子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窗外，陈玄的眼神彻底冷了。
他无声退开，转向侧面的库房。
门锁是粗糙的铜锁，他并指一拧，锁舌断裂。
库房里堆着账册、货单。
陈玄快速翻找，很快找到一本用牛皮包裹的厚册子。
翻开，是金刚门这三年的“收支记录”。
左边记着：黑玉产量、苦力征募数、商队勒索所得、与“大都特使”
右边记着：苦力死亡数——每月三十到五十不等。武器采购。毒药原料清单。
最后一页，是“五毒失心散”的炼制进度，已到“第九次试药，药人发狂三日，力竭而死”。
陈玄将册子揣入怀中，又从货架上取了一卷羊皮地图——上面详细标注了黑风谷总坛的位置、机关、哨卡分布。
退出库房时，他听见屋顶传来三声惟妙惟肖的夜枭叫。
有巡逻队来了。
陈玄闪身躲进货堆阴影。
四名守卫打着哈欠从院中走过，其中一个嘟囔：“好像听见什么声音……”
“风吧，这鬼地方除了风还有啥？”
待巡逻队走远，陈玄才掠出院子，接上张无忌，如两道轻烟般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客栈房间，油灯下，陈玄将账册和地图摊在桌上。
杨蜜一页页翻看，脸色越来越冷。
当她看到“武当弟子三十七人，尽诛，尸沉流沙河”那行字时，指尖微微发抖。
张无忌也看到了。
少年咬紧下唇，眼睛里第一次燃起真正的怒火：“爹，他们……”
陈玄按住儿子的肩，声音平静得可怕：“看清楚了？这就是江湖。”
他将地图推到杨蜜面前：“金刚门总坛在黑风谷，易守难攻。门主‘金轮法王’在闭关，五日后出关。”
杨蜜抬头：“你要怎么做？”
“不是‘要怎么做’，”陈玄看着她，一字一句，“是‘必须怎么做’。”
他指向账册上的死亡数字：“三百七十九条人命，只是账上记的。矿坑里的白骨，至少翻倍。他们在炼控制人心的毒药，一旦成功，死的人会更多。”
张无忌声音发颤：“所以……我们要灭了他们？”
陈玄转身，看着儿子清澈的眼睛，缓缓道：
“对。满门皆灭，一个不留。”
窗外，戈壁的夜风呼啸而过，像无数冤魂的呜咽。
油灯的火苗跳动，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拉得很长，很暗。
杨蜜轻轻握住陈玄的手，掌心冰凉，但握得很紧。
张无忌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
这一夜，黄沙集的许多人还在睡梦中。
他们不知道，三百里外黑风谷里的那些人，生命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
而倒计时的执笔人，此刻正静静坐在客栈的油灯下，磨着一柄长剑。
剑锋映着火光，寒芒流转。
像死神睁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