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碧血剑(1 / 1)

陈远之推开柴门时,天地一片素白。

寒风卷着细密的雪粒子,刀子似的灌进领口。

他拢了拢身上半旧的青布棉袍,抬眼望向蜿蜒的山道。

几个黑点正蚂蚁般向上挪动——是今早入山拜师的少年。

雪雾朦胧了他们的身形,只看得见一步一滑的艰难。

又是一年收徒日。

他转身回屋,带进一股凛冽寒气。

屋内简陋,一床一桌两椅,墙上挂着柄未出鞘的长剑,剑穗已褪成灰白。

他蹲下身,往火盆添了块炭,火星噼啪溅起,映亮他二十岁的年轻面庞。

桌对面,杨清月正对镜梳头。

铜镜昏黄,却映出她清冽的眉眼。

她梳得很慢,木齿穿过鸦青长发,一下,又一下,像在数着什么。

“醒了?”她没回头。

“嗯。”陈远之在对面坐下,“今年来了七个。”

“师父会收几个?”

“两三个吧。”

简短的对话后,屋内只剩炭火噼啪声。

两人各自收拾——叠被,擦剑,扫去门槛内薄雪。

像过去三年每一个清晨,他是华山派三代弟子陈远之,她是师妹杨清月,同为掌门穆人清收养的孤儿。

日子平静得如同山涧冻住的溪流,不起一丝波澜。

可这平静,薄如窗纸。

傍晚时分,雪势渐大。

陈远之在思过崖边练完混元功最后一式,收势时,忽觉心悸。

那感觉来得突兀,像冰层下暗流涌动。

他按住胸口,某种尘封之物在体内碎裂——不是碎裂,是苏醒。

记忆如雪崩般汹涌而来,冲垮了这二十年构筑的堤坝。

《笑傲江湖》的三十年。华山之巅的剑气,竹林深处的耳语,岳不群拂过他头顶时掌心的温度。

他们改变的一切:福威镖局门前那盏未灭的灯笼,刘正风金盆洗手时护住了刘家全家,还有岳不群最后望向华山云海时那声悠长的叹息——原来师父可以不是伪君子。

现代社会的百年。

民政局窗口递出的红色证书,杨蜜官宣退圈时微博崩溃的服务器,巴黎街头无人识得的老夫妻相携的背影。

一百五十岁那年,她先闭的眼,他握着她枯槁的手,等了一日一夜才随她去。

《连城诀》的近百年风霜。

他们从一亩试验田开始,看着蒸汽机的白汽第一次喷涌在连城山谷,看着铁路像血脉般延伸至天涯。

最后那夜,万家灯火如星河落地,她说:“这一世,值了。”

三生三世,数百载春秋。

陈远之——不,陈玄,他猛地转身。

十步外,古松虬枝下,杨清月——杨蜜,正扶着皴裂树皮,脸色苍白如雪。

山风卷起她未系紧的衣带,猎猎作响,她却恍若未觉。

四目相对的刹那,彼此眼中映出同样的惊涛骇浪。

她记得。

他也记得。

数百年的相守,三世轮回,所有刻意遗忘的,所有深埋心底的——在这一刻,同时苏醒。

那些他们曾以为饮下孟婆汤便可抛却的重量,原来一直沉在魂魄最深处,只等这一阵风来,便纷纷扬扬,落满心田。

雪越下越大,片片如羽,渐渐覆盖了来时脚印。

远处传来师兄们指导新弟子的呼喝声,稚嫩的“嘿哈”声在山谷间回荡,带着未经世事的清脆。

那些声音很遥远。

远得像隔着一条忘川。

陈玄走过去,伸手。

掌心向上,纹路里积着细雪。

杨蜜看着那只手——这双手曾握过相机,执过长剑,抚过蒸汽机的铁壳,如今掌心有练剑磨出的薄茧。

她将冰凉的手放入他掌心,那动作熟悉得像重复了千万次,从华山到巴黎,从连城到眼前。

指尖触碰的瞬间,暖意如春溪化冻,涌遍四肢百骸。

“这一世,”陈玄开口,声音有些哑,像久未启封的酒,“我们只为自己活。”

杨蜜抬眼看他。

雪落在他眉睫,片刻化水,像泪,又不是泪。

她想起笑傲江湖里管过的每一桩闲事,连城诀中操心的每一件革新——救人,救世,改变命运,推动时代。累了,真的累了。

“好。”她说。

一个字,轻得像雪落枝头。

却重如三世的誓约。

暮钟从山顶传来,沉浑悠长,一声声荡开雪幕。

两人并肩走回小院。

雪地上留下两行并行的脚印,很深,很稳,像要踏碎这一世既定的宿命。

路过练武场时,新来的少年们正扎着马步,冻得通红的脸庞透着倔强。

有个瘦小的孩子晃了晃,被师兄一声呵斥,又咬牙稳住。

杨蜜脚步微顿。

陈玄紧了紧她的手:“想起我们初上华山那年?”

“嗯。”她轻声道,“那年岳不群师父收我们为徒。”

“那时你说,此恩必报。”

“我们报了,”她侧头看他,眼底有细碎的光,“用了三十年。”

陈玄笑了。

这是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眼角皱纹漾开,依稀可见百岁时的模样。

屋内炭火已弱,余温将尽。

陈玄俯身添炭,杨蜜从陶罐里舀出粗茶,就着炉上温水冲泡。

茶叶在碗中舒展,漾开淡淡的黄。

对坐时,她忽然问:“若有人来扰呢?”

不是“会不会”,是“若有人”。

他们太清楚——江湖从不缺风波,尤其当你身在其中。

陈玄端起陶碗,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

碗沿粗糙,触感却熟悉。

他透过水汽看她,看她三世未改的轮廓,看她眼底沉淀的沧海桑田。

“那便让他明白,”他慢慢道,声音透过雾气传来,清晰而沉静,“华山雪,不仅会冻人。”

顿了顿,碗沿碰唇。

“还会埋人。”

窗外,最后一片雪压在松枝上。

那枝本就负重,此刻再添一羽,终于——

“咔嚓”一声轻响。

枝断了。

雪簌簌落下,在院中积出小小丘冢。

断枝横陈,像一截被斩断的过往。

杨蜜端起茶碗,与他的轻轻一碰。

“敬这一世,”她说,“只属于我们的一世。”

茶水温热入喉,粗涩中回甘。

火盆里新炭燃起,橘红的光映亮半室。

墙上长剑静默,桌上铜镜昏黄,一切都与往日无异,一切又都截然不同。

因为他们记得。

记得彼此是谁,记得从何处来,记得为何在此。

也记得这一世,要怎样活。

夜深时,雪停了。

云散处,露出一弯瘦月,清辉洒满雪谷,天地澄澈如洗。

远处民居的灯火渐次熄灭,江湖睡去,人间安眠。

唯有这小院里,一灯如豆,两人对坐。

不说话,只是守着这片刻的、奢侈的安宁。

像守着三生换来的,这一世的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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