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沅陵乡下，北风格外凛冽。
陈远山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惊醒时，窗外还是漆黑一片。
梦里，他在香山的庭院里握着杨蜜的手，看着最后一缕月光从她白发间滑落。
然后是无尽的坠落，穿过云层，穿过星河，最后重重砸进这具年轻的躯体——戚长发的大徒弟，十七岁的陈远山。
他猛地坐起，胸口剧烈起伏。
借着破窗透进的微光，看清了这间土坯房：泥墙、草顶、一张桌子、两个木箱，还有对面那张床上熟睡的少年——师弟狄云。
记忆像决堤的洪水涌来。
前世的最后时刻，他们同时离世，手牵着手。
然后是混沌，是无边的黑暗，接着是婴儿啼哭，是农妇粗糙的手，是一个叫戚长发的师父阴沉的脸。
十七年了。
在这个《连城诀》的世界里，他已经活了十七年，直到今夜才真正“醒来”。
“远山哥？”对面床上传来迷糊的声音，“你……做噩梦了？”
狄云翻身坐起，憨厚的脸上带着关切。
这个师弟，将来会被陷害入狱，会被穿琵琶骨，会失去一切——如果按照原着。
陈远山——不，现在该叫回陈玄了——深吸一口气：“没事。云儿，你睡。”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狄云听出来了，但只是点点头，又躺了回去。
这个师弟向来不多问。
陈玄盘腿坐好，闭上眼睛，试着运转内息。
微弱，但确实存在。
紫霞神功的底子还在。
虽然这具身体从未习武，经脉尚未打通，但那股温润醇厚的道家真气，像深埋地底的泉眼，一经催动便汩汩涌出。
三成。
大约恢复了前世三成功力。
他睁开眼，望向窗外。
东方已泛起鱼肚白。
该去找她了。
杨素心正在灶房生火。
十七岁的农家少女，粗布衣裙，手上生着冻疮，但那双眼睛——当陈玄推门进来，与她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个人都僵住了。
那眼神太熟悉了。
穿越一百五十年的时光，跨越两个世界的阻隔，依然清澈如初，依然藏着只有彼此才懂的狡黠与温柔。
“素心师妹，”陈玄开口，声音很轻，“昨夜……可梦见什么了？”
杨素心——杨蜜缓缓站起身，手里的柴火掉在地上。
她嘴唇微颤，眼圈瞬间红了。
“梦见……香山的月亮。”她轻声说，“还有，一个叫华思岳的孙女，哭着不让我走。”
陈玄两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粗糙、冰冷，但确确实实是她的手。
两个人就这么站着，谁也没说话。
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水缸里的水面映出两张年轻却写满沧桑的脸。
“真的是你。”杨蜜终于笑了，眼泪却掉下来，“玄哥。”
“是我。”陈玄握紧她的手，“这一世，我们又是师兄妹。”
“戚长发的大徒弟和二徒弟，”杨蜜擦掉眼泪，恢复了冷静，“时间点呢？剧情开始前多久？”
陈玄快速梳理记忆：“今年是万历三十七年。按原着，狄云和戚芳去万府大概在万历四十年秋。还有三年。”
“三年……”杨蜜走到灶台边，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够我们做很多事了。”
“狄云必须救。”陈玄在她身边坐下，“还有戚芳。那孩子太单纯，原着里被万圭骗得团团转。”
“不止他们。”杨蜜往灶膛添了把柴，“凌霜华、丁典、水笙……这个世界的悲剧太多了。但我们不能急。”
陈玄明白她的意思。
他们虽然恢复了记忆和部分内力，但这具身体太年轻，这个世界太陌生，而戚长发——那个看似憨厚实则阴险的师父，此刻正在隔壁屋睡觉。
“先试探云儿和芳儿的心性。”陈玄说，“然后慢慢传功。不能直接说穿越，就说……梦遇异人。”
杨蜜点头：“武功要教，但更重要的是教他们看人的眼力。戚芳对万圭那种公子哥毫无抵抗力，得让她明白，外表光鲜的未必是好人。”
锅里的水开了，蒸汽升腾。
“还有科技。”陈玄压低声音，“这个世界相当于明朝中后期。火药、指南针、印刷术都有基础，但没形成体系。我们可以……”
“一步步来。”杨蜜打断他，“先改善生活，建立信任。让村民看到实效，才会跟着我们走。”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但最关键的，是要有自己的人。不能单打独斗。”
陈玄笑了。
这就是他的蜜儿，无论在哪一世，总能迅速抓住重点。
“吃饭啦——”
清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戚芳端着簸箕进来，里面是几个杂面饼。
十七岁的少女，扎着两条麻花辫，脸红扑扑的，眼睛又大又亮，透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大师兄今天起这么早？”她笑着把饼递给陈玄，“爹说等会儿要去镇上卖柴，让你和云哥多砍些。”
“好。”陈玄接过饼，状似随意地问，“芳儿，如果有一天，有个很有钱的公子哥喜欢你，要娶你，你会怎么办？”
戚芳眨眨眼：“那要看人好不好呀。要是像镇上的张少爷那样，仗着家里有钱就欺负人，我才不嫁。”
杨蜜和陈玄对视一眼，稍稍放心。
这孩子至少还有基本的是非观。
“要是他装得很好呢？”杨蜜拉着戚芳坐下，“表面温文尔雅，背地里却做尽坏事？”
戚芳歪着头想了想：“那……那怎么能看出来呀？”
“所以要学。”陈玄咬了口饼，“从今天起，师兄师姐教你们一些看人的法子。还有强身健体的功夫。”
“功夫？”狄云也进来了，眼睛一亮，“像说书先生讲的侠客那样？”
“差不多。”陈玄拍拍他的肩，“但练武不是为了打架，是为了保护自己，保护重要的人。”
戚长发这时也踱了进来。
五十多岁的庄稼汉模样，背微驼，眼睛总是半眯着，看人时目光闪烁。
“一大早聊什么热闹？”他坐到主位，抓起饼就吃。
“爹，大师兄说要教我们功夫！”戚芳兴奋地说。
戚长发动作一顿，看向陈玄：“功夫？你从哪儿学的？”
陈玄早已想好说辞：“前些天砍柴时遇到个老道士，他说我筋骨不错，教了几招呼吸的法子。我试了试，确实精神好些。”
“老道士？”戚长发眼睛眯得更细了，“什么样？”
“白发白须，穿得破破烂烂的，腰里挂个酒葫芦。”陈玄随口编造，“教完就唱着歌走了，说缘分到此。”
戚长发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那是你的造化。不过功夫这东西，强身健体可以，别出去惹事。”
“弟子明白。”
一顿早饭在微妙的气氛中吃完。
戚长发吃完就扛着锄头下地了，临走前深深看了陈玄一眼。
那眼神，让陈玄想起了岳不群。
一样的伪善，一样的深藏不露。
只不过岳不群图的是权力和名声，后来在陈玄的帮助下，岳不群并没有黑化，彻底放下心结，戚长发图的是连城剑谱和宝藏。
“他在怀疑。”杨蜜等戚长发走远，低声说。
“正常。”陈玄收拾碗筷，“戚长发多疑成性，连女儿徒弟都防着。不过暂时不会动我们——我们还有用。”
狄云和戚芳已经迫不及待要学“功夫”了。
四人来到屋后的打谷场。
冬日清晨，霜花覆地，远处群山如黛。
陈玄先教最基础的华山呼吸法——当然，改了个名字叫“养气诀”。
杨蜜则教戚芳一套舒展筋骨的柔术，说是“女儿家练了身子好”。
两个年轻人学得很认真。
狄云虽然憨直，但练武天赋其实不错，只是没人正经教过。
戚芳更是聪慧，杨蜜稍加点拨就能领会。
“吸气要绵长，呼气要缓慢。”陈玄手掌贴在狄云后背，以内力引导，“感觉到丹田有热气了吗？”
“有……有点热！”狄云惊喜道。
“那就对了。每天早晚各练半个时辰，三个月后，你能一个人扛两捆柴上山不喘气。”
戚芳那边，杨蜜正在教她认穴位。
“这里是合谷穴，用力按能提神。这里是内关，晕车时可以按……”
“师姐懂得真多。”戚芳崇拜地看着杨蜜，“就像戏文里的女先生。”
杨蜜笑着摸摸她的头：“师姐也是跟人学的。以后教你更多。”
练了半个时辰，陈玄叫停：“今天就到这儿。云儿，你跟我去砍柴。芳儿帮师姐做饭。”
支开两个小的，陈玄和杨蜜才有机会单独说话。
两人沿着田埂往山上走。
晨雾未散，远处的沅江像一条灰白的带子。
“这个世界的内力规则，和笑傲江湖差不多。”陈玄边走边说，“我刚才探查了狄云的经脉，资质中上。如果能得传神照经，成就不在丁典之下。”
“神照经……”杨蜜沉吟，“原着里丁典在荆州大牢。我们要提前救他吗？”
“暂时不能。”陈玄摇头，“丁典的悲剧根源是凌退思，而凌退思现在是荆州知府。我们羽翼未丰，贸然去荆州就是送死。”
他停下脚步，望向江对岸的县城：“第一步，是在村里建立据点。第二步，渗透进荆州城。第三步，才是救人。”
“三年时间。”杨蜜也看向远方，“要培养一支自己的力量，要积累足够的资源，还要在江湖和朝廷之间找到夹缝。”
“最重要的是改变狄云和戚芳的命运。”陈玄语气坚定，“决不能再让他们经历那些。”
杨蜜握住他的手。
两个人的手都很粗糙，布满茧子，但握在一起时，那股熟悉的温暖又回来了。
“玄哥，”她轻声说，“这一世，我们又要并肩作战了。”
陈玄笑了：“这一世，我们不用背负华山派的兴衰，不用管什么正邪之争。我们要救的，是几个本该有好结局的好人，还有……也许能改变这个世界的轨迹。”
“从今天开始？”杨蜜问。
“从今天开始。”陈玄点头，“先去砍柴。戚长发要卖柴，这是个进城的好机会。我们去探探路。”
两人相视一笑。
晨光终于破开云雾，洒在沅江上，金光粼粼。
一百五十年的岁月，两个世界的距离，在这一刻都被踏在脚下。
他们又回来了。
这一次，不是笑傲江湖的华山弟子，不是二十一世纪的商业巨擘。
他们是陈远山和杨素心，是戚长发的徒弟，是狄云的师兄师姐。
他们要在这片土地上，重新书写命运。
而第一步，就从这两捆柴开始。
山道上，陈玄挥斧砍柴，动作干净利落。
紫霞真气在体内流转，虽然微弱，却让每一分力气都用在刀刃上。
杨蜜在旁边捡拾树枝，眼神却不时瞟向山下的村落，脑中飞速盘算：
铁匠铺的王瘸子，儿子被官府抓了壮丁，可以争取。
村东的苏寡妇，会织布，人缘好，适合做女子互助会的牵头人。
私塾的老秀才，满腹牢骚，对朝廷不满……
一个个名字，一张张脸，在她脑中勾勒成网。
这张网现在还很小，很脆弱。
但三年后，它会笼罩荆州，笼罩江湖，甚至……笼罩这个天下。
“蜜儿。”陈玄忽然开口。
“嗯？”
“你说，师父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他教出来的两个徒弟，回到现代成了商业大佬，现在又跑到这个世界来搞革命……会是什么表情？”
杨蜜想象了一下岳不群那张总是严肃的脸，噗嗤笑了：“大概会说：胡闹！但师娘一定会说：做得好。”
两人都笑了。
笑着笑着，陈玄忽然正色道：“这一世，我们可能看不到华国崛起的那一天。我们只有几十年时间。”
“那就做几十年该做的事。”杨蜜捡起一根柴，折断，“把种子种下去，把路铺好。剩下的，交给后人。”
陈玄点头，举起斧头，用力劈下。
碗口粗的树干应声而断。
惊起林间一群飞鸟，扑棱棱冲向天际。
新的故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