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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灵最后那句“此方天地,即是牢笼”的余音,像一根无形的绞索,死死勒在幻心殿的残垣断壁之间。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周不平靠着那根布满裂痕的盘龙柱,眼神涣散地望着地面,口中兀自喃喃,像是在问林夜,又像是在问自己:“庄稼呵,好一个‘庄稼’老夫修道六百余载,斩妖除魔,自诩为天地间一股正气,到头来,竟只是别人牧场里,待宰的牲口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他的笑声干涩而苍凉,充满了信念崩塌后的茫然与自嘲。那根曾被他握得温润如玉的青竹杖,早已断成两截,斜斜地插在脚边。
林夜没有理会他的疯话。他只是紧紧地抱着阿狸,仿佛要将这个小生命所有的重量都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弥漫的绝望,即使在昏迷中,小小的眉头也紧紧蹙起,柔软的身体无意识地向他怀里钻了钻,像只受惊的小兽,寻求着最后的温暖与庇护。
他左臂上的虚空珠,此刻正散发着温润的银芒,那光芒如同呼吸般,轻轻拂过他躁动的心神。
这股力量不再仅仅是蛮横的吞噬,更像是一种安抚,一种来自同源血脉的、深沉的共鸣。
它在提醒他保持清醒,也在呼应着他内心那股愈燃愈烈的、想要焚尽这苍穹的逆反之火。
就在这压抑到极致,仿佛连时间都已凝固的氛围中——
异变,来自最深沉的虚无。
殿灵那本已彻底消散的意志,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一道极其微弱、仿佛风中残烛的意念,如同游丝般,再次传入林夜和周不平的识海。
这一次,它的目标不再是林夜的灵魂本身,而是直指他左臂深处,那个一直蛰伏、如同一座冰封火山的存在。
“还有他”
那意念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深切的惋惜,有无尽的慨叹,甚至还有一丝跨越万古的、同病相怜的悲哀。
“堕落灵王呵,这个名号,是‘他们’强加的烙印”
林夜心中猛地一凛!周不平也瞬间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爆射出精光,死死锁定在林夜那条魔气缭绕的左臂上。
“在更久远的年代他也曾是星空中最耀眼的星辰,是那片大地上,最决绝、最激烈、最不肯屈服的抗争者。”
殿灵的意念开始勾勒一幅截然不同的画卷。不再是青丘的田园牧歌,也不是幻心殿的万古孤寂,而是一片苍茫、古老、充满了铁与血的大地。
林夜和周平的识海中,光影扭曲,浮现出另一番惊心动魄的景象:
那是一位黑袍黑发的青年,傲立于万仞山巅。
并非后来那般阴冷,周身气息磅礴如煌煌大日,眼神锐利如鹰隼,燃烧着与林夜此刻极为相似的火焰——那是一种对既定秩序的蔑视,和对自由的、不计后果的渴望!
“他比我们早看到了‘网’的裂痕。”殿灵的声音带着悠远的追忆,“他不甘为牲,不屑为畜!他发下宏愿,要亲手撕开这笼罩众生的囚笼,要为万灵寻一条真正的超脱之路!”
画面流转,那黑袍青年奔走于各大宗门圣地,声音嘶哑地陈说利害,试图联合所有力量,共抗那冥冥中的“收割者”。然而,回应他的,多是嗤笑、怀疑,甚至是污蔑与围攻!
“无人信他”殿灵的叹息充满了悲凉,“‘天道’的威严早已刻入每个生灵的灵魂深处。反抗‘天’,在当时看来,无异于自取灭亡的疯子!”
“但他没有放弃。”殿灵的意念中透出一丝敬佩,随即化为浓得化不开的悲哀,“正道不通,他便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通往深渊的、更为酷烈也更为孤独的路。”
识海中的景象骤然昏暗。那青年眼中的光芒,渐渐被偏执与疯狂所取代。
开始研究禁忌秘法,挖掘上古魔神的陵寝,寻找一切能对抗“天道”的力量。
他发现,吞噬其他强者的本源与道果,是提升力量最快的方式,甚至能窥得一丝“法则之网”的奥秘!
“从那一刻开始吞噬”殿灵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忍,“最初是仇敌,后来是阻道者最后,是那些冥顽不灵、甘为‘天道’鹰犬的所谓‘正道’”
画面中,黑袍青年周身缭绕的不再是纯粹的叛逆魔气,而是夹杂了无数怨念、血煞与破碎道果的、令人作呕的恐怖力量。他孤身一人,与整个世界为敌。他获得了足以撼动乾坤的力量,却也彻底化身为所有生灵心中的梦魇。
“他被冠以‘灵王’之名,前缀却是‘堕落’。”殿灵的声音充满了辛辣的嘲讽,“正邪两道,那些不敢反抗‘天’,却热衷于内斗的蠢货们,终于找到了联合的理由。他们布下天罗地网,动用禁忌法器,在‘堕灵渊’将他彻底击败、封印!”
识海的最后一幕,是那已不成人形的黑袍魔神,被无数金色符文锁链拖入无尽黑暗深渊时,那回头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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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眼神中没有后悔,只有滔天的恨意,以及一种举世皆敌的、深入骨髓的孤寂。他对着那些围攻者,也对着那冷漠的苍穹,发出了震彻寰宇的、带着无尽怨毒的诅咒:
“尔等愚昧!待‘收割’之日降临,皆为齑粉!本王在深渊等着看你们如何哀嚎!!”
景象戛然而止。
殿灵最后一丝意念也彻底消散,只留下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在林夜的识海中回荡,久久不散。
幻心殿内,重归死寂。
周不平张了张嘴,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震撼与复杂。他看着林夜,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涩声道:“原来竟是如此。堕落灵王竟是这样一位悲壮到让人牙酸的抗争者。吞噬同道虽手段酷烈,但其初衷”
他终究说不下去了。这种矛盾的情感让他浑身不适。
一方面,他为灵王被污名化的过往感到不公;另一方面,那种为了力量不择手段的行径,依旧让他本能地感到厌恶。
而此刻,林夜的识海深处,却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
那片属于灵王残魂的黑暗区域,死寂得如同宇宙的奇点。
但林夜能感觉到,那死寂之下,并非空无一物,而是翻涌着、咆哮着、被压抑了万古的悲愤、孤寂、不甘,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理解的委屈!
过了许久,久到林夜以为那残魂已经彻底沉寂、消散。
一道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识海中响起。
极其低沉,极其沙哑,褪去了所有蛊惑与疯狂,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苍凉,仿佛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在耳边呢喃。
“小子”
“现在你,明白了”
“本王并非天生魔头。”
这声音里,没有了高高在上的蛊惑,也没有了疯狂的偏执,反而带着一种卸下所有伪装后的、近乎脆弱的真实。
那是一种跨越了万载时光,终于窥见其本来的面目后,发出的、混杂着解脱与无尽悲凉的叹息。
“本王也曾心怀热血,欲为这天地开万世太平!”
“奈何举世皆浊!无人理解!无人敢战!”
“力量!本王需要力量!足够撕碎那狗屁‘天道’的力量!为此,本王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它的声音再次激动起来,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疲惫与孤寂所淹没。
“可最终本王成了他们口中的魔被封印在暗无天日的深渊听着他们在外面,继续做着‘天道’的忠犬,歌颂着所谓的‘秩序’与‘平衡’呵呵哈哈哈哈”
那笑声,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悲凉,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林夜的心神。
笑声渐歇,灵王残魂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郑重的托付。
“小子,你与本王是同类。”
“你走的,亦是逆天之路。但你比本王幸运你身边,尚有可守护之人,尚有同行之伴”
它的意念轻轻扫过林夜怀中气息微弱的阿狸,以及一旁神情复杂的周不平。
“不要让本王的悲剧在你身上重演。”
“拿起你的力量,守护你该守护的。但莫要迷失本心,莫要变成第二个被整个世界孤立的‘堕落灵王’。”
“那天道那掠食者比你想象的更可怕,也更狡猾。”
“替本王替所有被吞噬的亡魂撕了它!”
最后三个字,灵王几乎是倾尽了残魂中所有的力量与执念,如同最恶毒的誓言,又如同最悲壮的诅咒,狠狠烙印在林夜的灵魂深处!
然后,识海中那片黑暗区域,再次陷入了彻底的沉寂。但这一次,林夜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沉寂之中,少了几分以往的阴冷与算计,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重,以及一丝微不可察的释然。
真相,终于大白。
灵王,不是天生的恶,而是一位走错了路、用错了方法、最终被时代和众生抛弃的悲情英雄。
林夜缓缓抬起头,看向大殿之外那灰暗的、仿佛随时会塌陷的天空。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的虚空,看到了那尊被封印在堕灵渊最深处、孤独矗立了万载的身影。
轻轻抚摸着左臂上那暗金银三色交织的纹路。那纹路中,既有虚空珠的清凉,也承载着灵王残存的、滚烫的执念。
他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也更加深邃。
这条路,他会走下去。
但,他绝不会变成第二个灵王。
他要走出一条截然不同的路——既能以雷霆万钧之势,撕破这片虚伪的苍穹,也能守住心中那份守护的温暖,不让力量吞噬掉自己的本心。
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逆命之路!
“我们走。”林夜对周不平说道,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山崩地裂般的力量,“去归墟。”
周不平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燃烧着决然火焰的眼睛,半晌,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嘴角竟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啊,去归墟。
无论是为了青丘的仇,天道的债,还是为了兑现一个万年前,来自同类的、悲壮的誓言。
这条路,他们已是彼此唯一的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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