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二被送走后的“忘忧酒肆”,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连空气都似乎轻快了几分。后院那间杂物房被彻底清扫,敞开门窗通风,连日来的阴郁气息被初夏微暖的风逐渐驱散。
老马和伙计们虽不知孙二具体去向,但见先生神色如常,便也安心照常经营。酒肆的生意随着天气放晴,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熟客们往来谈笑,似乎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唯有叶铮自己知道,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歇。他几乎将自己完全封闭在了那间小小的书房里,案头堆积的写满推演符号的纸张越来越多,几乎将他淹没。炭笔用秃了一支又一支,砚台里的墨汁干了又磨。
那些“楔形异符”如同最顽固的堡垒,抵抗着他的一切进攻。所有能想到的方法:
挫败感如同阴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来。连续数日的高强度脑力消耗,让他眼底布满了血丝,太阳穴时常隐隐作痛。他甚至开始怀疑,房玄龄的描述是否准确?或者,这根本就是一种完全未知的、只为极少数人掌握的密语体系?
这日午后,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不得不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脑海中,那些扭曲的符号依旧如同鬼魅般飞舞盘旋,挥之不去。
窗外传来街市隐约的喧嚣,孩童的嬉闹声,小贩的叫卖声,车马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这些鲜活的生活气息,与他此刻所处的、被抽象符号填满的封闭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忽然想起那日雨中,隐约听到隔壁院落那场关于药材的争执。那个清亮而坚定的女声说:“……那‘血竭’分明是陈了年的,药性已失了大半……”
“血竭……”叶铮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词。这是一种名贵药材,主要产于岭南及南洋一带,并非突厥常见之物。然而,这个词却像一道微弱的电光,在他疲惫混乱的思绪中一闪而过。
药材……胡商……异域……
他猛地睁开眼,坐直了身体。一个此前从未想过的可能性浮现在脑海:这些符号,会不会并非源于突厥,而是来自一个与突厥有所勾结、且拥有更古老或更独特文明的第三方?执失思力索要星象记录,其目的或许并非为了简单的“天象示警”,而是为了与某种来自远方的、依赖星象进行某种推算或密码编制的体系相对应?
这个想法让他精神一振,但随即又感到一阵无力。如果真是如此,那破译的难度将呈几何级数增长。他对这个时代世界其他角落的文明了解有限,仅凭一些模糊的记载和推测,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重新拿起一张纸,尝试将那些符号与他记忆中有限的、关于西方或南方古文明的信息进行比对。埃及的象形文字?两河流域的楔形文?古印度的印章文字?……这些都只是停留在书本上的、支离破碎的印象,根本无法与眼前的符号建立有效的联系。
尝试再次陷入了僵局。
他推开满案的纸张,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焦躁感如同小小的火苗,在心底舔舐。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闭门造车下去了。继续困守在这里,只会耗尽心神,于事无补。
他需要换一个环境,需要一些外界的、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刺激,来打破这僵固的思维定势。
深吸一口气,他推开房门,走到了后院。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院子里,老马正在翻晒前几天受潮的药材——那是酒肆自用的,用于配制一些简单的药酒和驱蚊避秽的香囊。
“先生。”老马见他出来,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
“无妨,你忙你的。”叶铮摆了摆手,目光落在那些摊开的药材上。柴胡、黄芩、苍术……都是些寻常药材。
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院墙,隔壁“济世堂”的后院也静悄悄的,只能看到一角飞檐和几丛茂盛的翠竹。
就在这时,“济世堂”的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素净布裙的身影端着一个簸箕走了出来,似乎是要倾倒什么药渣。那女子低着头,身形窈窕,步履轻捷,将簸箕里的东西倒在墙角的固定处,便又转身回去了。整个过程很快,甚至没能看清她的正脸。
叶铮的目光在那扇重新关上的后门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方才那一瞥之下,他似乎看到那女子倾倒的药渣中,有几片异常鲜红的东西,与常见的灰黑色药渣截然不同。
是……血竭的残渣?他心中微微一动。前几日他们父女争执,似乎就是为了这批陈年血竭。看来,苏郎中最终还是听从了女儿的意见,没有使用那批劣药。
这个小小的发现,如同投入古井的一粒微尘,并未在他心中激起多大波澜。他的思绪很快又回到了那些令人头疼的符号上。只是,经过这短暂的放空,那股萦绕不散的焦躁感,似乎淡去了少许。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对老马道:“我出去走走。”
没有目的,只是信步而行。他走出常乐坊,沿着熟悉的街道慢慢走着,看着街边鳞次栉比的店铺,看着往来穿梭的行人,听着各种嘈杂的市声。他试图让这些鲜活的、充满烟火气的景象,冲刷掉脑海中那些僵化的符号。
在一个卖胡饼的摊子前,他停下脚步,买了一张刚出炉、撒满芝麻的胡饼,就站在路边,慢慢地吃着。饼身烫手,麦香混合着芝麻的焦香,简单而实在。
他吃着饼,目光扫过对面一家生意兴隆的绸缎庄,扫过街角几个追逐打闹的孩童,扫过远处巍峨的皇城轮廓……
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皇城方向,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
一个模糊的、被他忽略的细节,如同沉入水底的冰块,在此刻悄然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