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倾泻在长安城的百万屋脊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天色彻底暗沉下来,仿佛提前进入了黑夜。“忘忧酒肆”早已上门板,隔绝了外间的风雨声,只留后院一间厢房内,一盏孤灯如豆,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叶铮独自坐在房内,面前摊开着一张看似空白的桑皮纸。他取出一只小巧的瓷瓶,拔开木塞,将里面无色无味的液体小心地涂抹在纸面上。片刻之后,纸上缓缓显现出几行清瘦的墨迹,正是房玄龄的手笔。
信的内容言简意赅,却字字千钧:
“青玄吾弟:张记案,瘸者毙于刑狱,线断。然搜得其与突厥暗通之密信数封,所用非文非图,乃类楔形之异符,司天台诸生亦不能解。闻弟博览,或可知之?另,刘四踪迹,已着意详查,其与西市胡商邸往来甚密,背后恐非寻常市井势力。风雨如晦,望弟慎之。玄龄手书。”
信不长,信息却极重。
叶铮的目光在“瘸者毙于刑狱,线断”一行上停留片刻。是熬刑不过,还是被人灭口?北衙的大狱,也并非铁板一块。这条明线,算是彻底断了。
他的注意力随即被“楔形之异符”所吸引。不是汉字,不是突厥文,而是类似楔形的异符?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执失思力果然狡诈,不用双方已知的文字,而是采用了第三种更为隐秘的传递方式。这大大增加了破译的难度,也说明传递的信息至关重要。
至于刘四爷,房玄龄明确表示东宫已“着意详查”,并点出其背后“恐非寻常市井势力”。这与叶铮之前的判断不谋而合。东宫的目光,显然也已经投向了西市那片鱼龙混杂之地。
他将信纸凑近灯焰,看着那几行字迹在火焰中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室内弥漫开淡淡的焦糊气。
线索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却又指向了更深处。“张记”这条线断了,但留下了未解的密信;刘四爷浮出水面,却牵连出更复杂的胡商网络。
他踱步到窗前,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窗纸,发出急促的啪啪声。这场雨,比他预想的还要大,还要急。
“楔形异符……”叶铮低声自语。在他的认知里,楔形文字是古老两河流域的产物,与此时的突厥似乎风马牛不相及。是某种借鉴其形式的密码,还是说,执失思力的麾下,有来自更遥远西方的能人?
这是一个全新的,也是极其关键的突破口。若能破译这些密信,或许就能直指突厥使团此次前来真正的核心意图。
他需要时间,需要安静,需要尝试去理解那些“异符”背后的规律。
而刘四爷和胡商邸那边,既然东宫已经接手,他便可暂时放手,只作壁上观。他现在要做的,是集中精力,攻克眼前这堆“天书”。
接下来的两日,长安城依旧笼罩在时断时续的雨幕中。“忘忧酒肆”照常营业,只是叶铮待在柜台后的时间明显少了,他更多时候是留在自己的房间内,面前铺着白纸,上面写满了各种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推演过程。他试图从房玄龄信中描述的“类楔形”特征入手,结合可能的信息内容(军情、星象、朝局等)进行频率分析和逻辑猜测。
这工作极其枯燥,进展缓慢。有时枯坐半日,也难有寸进。老马按时送来饭食,见他凝神思索,便悄悄放下,不敢打扰。
孙二在杂物房里,也感受到了这种不同寻常的寂静。叶先生不再偶尔隔着门板问他几句话,院外的看守似乎也更加沉默。这种变化让他更加不安,仿佛自己被遗忘在了这个角落里,命运未卜。
第三日下午,雨势稍歇,天色依旧阴沉。叶铮揉了揉发胀的额角,推开房门,走到后院廊下透气。连日的阴雨让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的霉味,院中的青石板路湿滑,苔藓显得格外青翠。
他站在那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脑海中依旧萦绕着那些扭曲的符号。便在这时,隔壁院落隐隐传来一阵争吵声,似乎是一对父女。
“……爹爹,那‘血竭’分明是陈了年的,药性已失了大半,您怎能还按新货的价钱收?”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和不满,嗓音清亮,虽隔着院墙,在这寂静的午后也听得颇为清晰。
“你懂什么!那胡商说是才从岭南运来的……”一个略显苍老的男声辩解道,底气却有些不足。
“胡商所言岂能尽信?女儿验看了,那色泽、那质地,决然不是新货!我们‘济世堂’多年的名声,岂能因这点小利毁了?再说,如今家中……”女子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更需谨慎些才是。”
后续的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了絮絮的低声议论,听不真切了。
叶铮负手而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无意中听到了一段邻家的寻常纠纷。然而,那女子话语中的“胡商”、“验看”、“谨慎”,却像几颗小石子,轻轻投在了他正波澜起伏的心湖上。
胡商……又是胡商。他不由得将这与刘四爷前往“波斯宝器行”的事情联系了起来。虽然此胡商未必是彼胡商,但这“胡商”二字,此刻在他听来,却格外敏感。
而那女子对药材精准的判断和坚持原则的态度,也让他心中微微一动。这是一种立足于自身技艺的、朴素的智慧与风骨。
他只是在廊下站了片刻,待隔壁院落的声音彻底平息,便转身回了房间,重新关上了房门。窗外,细雨又开始飘洒下来,无声地浸润着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案头,那些无人能懂的“楔形异符”依旧静静地摊开着,等待着他去破解。而方才那短暂传入耳中的市井插曲,则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悄然沉淀,并未激起明显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