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助教酒醒后,对于自己昨日的失态似乎毫无所觉,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浑噩的状态。付了酒钱,他便低着头,脚步虚浮地离开了酒肆,重新汇入长安城无数潦倒文士的人流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然而,他无意中吐露的那句话,却在叶铮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突厥使者索要星象记录与灾异奏报,这步棋走得太过诡异,超出了寻常军事刺探的范畴。叶铮隐隐感觉到,这背后或许隐藏着更深的图谋,一种试图从根基上动摇大唐威信的手段。
他没有将自己的猜测宣之于口,只是让老马加派人手,留意市井中关于天象、灾异的流言。同时,对孙二和刘四爷的监视也并未放松。他像是一个极有耐心的渔夫,在多个可能藏有鱼群的水域都撒下了网,静静等待着。
日子在一种表面松弛、内里紧绷的节奏中又过去两日。东宫那边依旧没有新的消息传来,仿佛叶铮递上去的那些关于市井探子和星象的记录,都石沉大海。叶铮并不焦急,他知道,对于监国的太子殿下而言,需要权衡和处理的事情太多,自己这边提供的线索,只是无数信息中的一部分,需要时间去甄别和印证。
这天傍晚,天色将暮未暮,酒肆里点起了灯火。客人不多,三三两两。叶铮正低头核算着一天的账目,算盘珠子在他指尖发出清脆规律的声响。
忽然,门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傍晚的凉风。一个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几乎撞在门框上。
是孙二!
他此刻的模样与平日那个沉默寡言的樵夫判若两人。头发散乱,脸上带着几处新鲜的淤青,粗布衣服被扯破了好几处,沾满了泥土和草屑,眼神里充满了惊恐与慌乱,仿佛刚刚从什么极度危险的环境中逃脱出来。
他冲进酒肆,惊魂未定地四下张望,看到柜台后的叶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叶……叶掌柜!救……救命!”
他这一嗓子,顿时吸引了酒肆内所有客人的目光。老马和伙计也立刻警惕起来,快步走到叶铮身边。
叶铮放下手中的账本,抬起眼,平静地看着惊慌失措的孙二,脸上没有丝毫意外的表情,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来。他没有立刻询问,而是对老马使了个眼色。
老马会意,立刻上前,脸上堆起生意人惯有的圆滑笑容,对着店内几位好奇张望的客人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各位,这位兄弟怕是喝多了,惊扰了诸位雅兴。今天的酒钱算小店请客,各位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客人们见是熟人纠纷,又得了好处,便也识趣地不再多看,继续低头喝酒聊天,只是耳朵都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老马和伙计半扶半架地将孙二带到了后院,叶铮这才缓缓起身,跟了过去。
后院比前堂安静许多,只有厨房里传来准备明日食材的轻微响动。孙二被按在一张石凳上,身体还在不住地发抖,脸色苍白。
“孙二,怎么回事?慢慢说。”叶铮站在他面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叶……叶掌柜……”孙二抬起头,嘴唇哆嗦着,“刘四爷……刘四爷他要杀我灭口!”
叶铮眼神微凝:“哦?为何?”
“因为……因为王宅那事……”孙二喘着粗气,眼中满是后怕,“前几天,我不是又去给王宅送柴吗?出来的时候,王……王先生又给了我一些钱,让我……让我把一个小竹管,送到永阳坊的‘张记’裱糊铺去……”
永阳坊,“张记”裱糊铺。叶铮默默记下。
“我……我本来也没多想,以为就是跑个腿。可今天下午,刘四爷突然把我叫去,说我办事不利索,被人盯上了,要……要处理干净!”孙二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他手下的人把我堵在巷子里,要不是我熟悉地形,拼了命跑出来,现在……现在恐怕已经……”
他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几道清晰的抓痕和淤青,证明他所言非虚。
“被人盯上了?”叶铮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你可知是谁在盯你?”
“我……我不知道啊!”孙二慌乱地摇头,“刘四爷没说,他只说……说再留着我就是个祸害……叶掌柜,您可得救救我!我知道您不是一般人,连军爷都敬着您……我……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您,只求您能护我一条贱命!”
他终于崩溃了,涕泪横流地哀求着。恐惧压倒了一切,也让他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力,只想抓住眼前任何一根可能的救命稻草。
叶铮看着他,心中并无多少怜悯,只有一种“鱼儿终于咬钩”的冷静。孙二的遭遇,印证了他的猜测。刘四爷背后的人,察觉到了监视的存在,或者至少是感觉到了危险,所以决定切断孙二这条线。
“你想让我怎么救你?”叶铮问道。
“我……我不知道……”孙二茫然地摇头,“我只想活命……刘四爷在长安势力大,他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离开长安。”叶铮给出了最直接的建议,“我可以给你一些盘缠,你连夜就走,走得越远越好,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过日子。”
孙二愣住了,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离开长安,意味着放弃熟悉的一切,前途未卜。
“或者,”叶铮话锋一转,声音更低沉了几分,“你也可以选择留下来,帮我一个忙。事成之后,我或许能帮你彻底解决刘四爷这个麻烦,让你在长安安稳度日。”
孙二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但随即又被恐惧覆盖:“帮……帮您?我……我能帮您什么?刘四爷他……”
“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给‘张记’裱糊铺送的那个小竹管,里面装的是什么?‘张记’的掌柜,又是什么人?”叶铮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问道。
孙二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眼神躲闪,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求生的欲望压倒了对刘四爷的恐惧,他咬了咬牙,低声道:“我……我偷偷看过……那竹管里,是一张很小的纸条,上面画着些奇怪的符号,像字又不像字,我看不懂……‘张记’的掌柜,是个瘸子,平时不爱说话,铺子里总是有一股……一股墨和浆糊的怪味。”
奇怪的符号?叶铮立刻联想到了执失思力索要的星象图,或者是某种密写的文字?而裱糊铺,确实是隐藏和传递薄纸类物品的绝佳场所。
“还有吗?”叶铮追问。
“没……没了。”孙二摇头,“我就知道这些。叶掌柜,您……您真能保住我?”
“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叶铮点了点头,“今晚,你就留在酒肆后院,哪里也别去。我会安排人保护你。”
他让老马将孙二带到后院一间僻静的杂物房暂时安置,并吩咐那名劈柴的汉子暗中看守。
安排完这一切,叶铮独自站在暮色渐深的后院中,空气中还残留着孙二带来的惊恐气息。
孙二的叛逃,是一个意外,也是一个契机。它证实了王晊与外界,极有可能与突厥使者,存在着一条通过刘四爷、孙二以及“张记”裱糊铺传递信息的秘密渠道。而这条渠道,因为孙二的暴露,已经出现了裂痕。
现在,主动权似乎部分回到了他的手中。
他需要立刻将“张记”裱糊铺和那个瘸腿掌柜的信息传递出去。同时,也要考虑如何利用孙二这个棋子,以及如何应对刘四爷可能采取的下一步行动。
风,不知何时起了,吹动着院中的老槐树,发出沙沙的声响。
叶铮抬头望了望已然漆黑的夜空,星月无光。
山雨,终于要来了。而他已经抓住了风中那第一片飘落的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