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使的傲慢与蹄部的屈辱,如同阴冷的潮气,持续弥漫在瓯江畔的营寨里,数日不散。尽管姒蹄(欧阳远)那日帐前一番话语暂时统一了高层将领的思想,但底层士卒与随之逃难而来的民众间,低迷、惶恐与不甘的情绪仍在无声地蔓延。那两名被留下的楚国监军属官,更是像两双无所不在的眼睛,带着审视与轻蔑,时时提醒着众人此刻“臣属”的地位。
欧阳远深知,言语激励终有尽头,若要真正凝聚人心,驱散这绝望的阴霾,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希望,必须解决最根本的生存问题——粮食。
次日清晨,他便召集了苍泓与文寅。
“苍泓叔,文寅先生,随我去看看我们的田地。”姒蹄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文寅闻言,脸上愁容更甚:“公子,营中存粮已不足十日之用,眼下正值青黄不接,田间……唉,怕是没什么看头。”他掌管后勤,对粮草消耗最为敏感,每日都在计算着那点可怜的存粮还能支撑几天。
苍泓则更关心军事:“公子,是否先整训军卒?以防不测?”他瞥了一眼远处那两名楚人监军所在的帐篷。
“粮草乃军心之本,根基不固,纵有雄兵百万,亦是不堪一击。”姒蹄摇头,目光坚定,“整军之事暂缓,眼下首要,是让地里长出更多的粮食,让所有人看到,我们不仅能活下去,还能活得更好。”
他脱下那身略显累赘的皮甲,换上一身简便的葛布短衣,率先向营寨外走去。苍泓与文寅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疑惑与无奈,只得快步跟上。
走出营寨,便是大片依着江畔坡地开垦的军屯田,更远处,散布着几个依附于军营存在的小村落。时值初夏,本该是禾苗青翠、长势喜人的时节,但映入眼帘的景象,却是一片令人心头发沉的萎靡。
田地里的禾苗稀疏拉拉,叶尖泛着不健康的枯黄,植株矮小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农人们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有气无力地在地里除着草,动作缓慢而绝望。土地看起来板结干硬,几条简陋得几乎看不出形状的水沟早已干涸龟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衰败的气息。
文寅叹了口气,低声道:“公子,您看……这地力已乏,又逢少雨,今年收成,怕是……”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不言而喻。
苍泓虽不懂农事,也能看出情况不妙,眉头紧锁。
姒蹄(欧阳远)没有说话。他默默走到一块田边,蹲下身,伸出双手,深深地插入干硬的泥土之中。这个动作让周围的农人和跟随的将领都愣了一下——尊贵的公子,竟然徒手去抠挖泥巴?
欧阳远却毫不在意。指尖传来的触感干燥而缺乏弹性,他捧起一抔土,仔细捻开观察。土色浅淡,颗粒粗糙,几乎看不到什么腐殖质的黑色,也缺乏粘性。
“这地,饿了太久,也渴了太久。”他站起身,拍掉手上的泥土,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就像久病的壮士,空有一身骨架,却没了气力。”
苍泓和文寅,以及几个闻讯凑过来的老农,都听得一怔。这话……古怪,却又莫名地形象。
“公子……还懂稼穑之事?”一个胆大的老农颤巍巍地问道,语气里满是怀疑。在他们看来,贵族公子们只知道征粮征税,何时关心过泥土的好坏?
“略知一二。”姒蹄淡淡回应,随即指向田地,“你们看,这苗间距太大,地力本就不足,白白浪费了阳光和土地。为何不种得密些?”
老农苦笑:“公子有所不知,种密了,争肥争水,更长不好,收成反而更少。”
“若是地肥水足,自然能长得密,收得更多。”姒蹄道,“关键在于,如何让地肥起来,让水蓄起来。”
他不再多言,开始详细阐述他的“神农三策”,用的全是通俗易懂的比喻:
“第一策,叫做‘喂地’!”他朗声道,“地和人一样,要吃饭才有力气。从今日起,营中所有人畜粪便,不再随意丢弃,全部集中起来!还有灶里的草木灰、水塘下的淤泥、腐烂的杂草树叶,都收集到指定地点,用水拌湿,堆起来沤着!这就是给土地吃的‘饭食’!”
收集粪便淤泥?众人面面相觑,觉得既肮脏又不可思议。文寅更是觉得有失体统。
“第二策,叫做‘喝水’!”姒蹄不顾众人怪异的目光,继续指着远处的水源,“瓯江水就在旁边,却不能为我所用。要挖沟!修渠!把水引到田边!还要在低洼处挖塘,把雨水存起来!我教你们做一种叫做‘桔槔’的提水家伙事,比你们用瓦罐挑水省力得多!”
兴修水利是大事,耗费人力物力,众人脸上露出难色。
“第三策,叫做‘留种’!”他走到田埂边,仔细搜寻,好不容易找到一株相对健壮的稻穗,“好的收成,从好的种子开始。等收获之时,不要把所有谷子都吃了!要像选勇士一样,把最饱满、最结实的谷穗单独留出来,小心保存,明年专门用这些好种子来播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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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种留种,农人们倒是知道,但如此郑重其事,并由公子亲自提出,还是头一遭。
这三策一出,众人先是寂静,随即响起低低的议论声。怀疑、好奇、犹豫……种种情绪交织。
“我知道你们不信。”姒蹄看着众人,“觉得我是异想天开,或是公子哥儿的戏言。”
他忽然脱下脚下的革履,挽起裤腿,赤脚踩入尚且冰凉的泥泞之中,从一个愣住的农人手中拿过一把简陋的耒耜。
“苍泓叔,调一队士卒过来!文寅先生,组织民夫!就从这片田开始!”
他不再解释,而是用实际行动做出表率。他挥舞着耒耜,虽然动作略显生疏,但架势十足,开始挖掘第一条示范水渠的轮廓。泥水溅了他一身,他却浑然不顾。
“公子不可!”苍泓大惊失色,上前阻拦。士大夫躬耕,闻所未闻!
“有何不可?!”姒蹄抬头,汗水已经从他额角滑落,“越国已到生死存亡之秋,岂能再拘泥于虚礼!要想活下去,要想复仇,就得流汗!今日,我姒蹄便与诸位一同流这第一滴汗!”
他目光扫过众人,声如金石:“凡参与垦殖者,每日口粮加倍!待秋收之后,按出力多寡,优先分粮!”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再加上公子身先士卒带来的巨大震撼,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苍泓看着那双沾满泥泞、紧握耒耜的手,看着那张年轻却无比坚毅的面庞,胸中一股热流涌动,他猛地抽出剑,指向天空:“遵公子令!儿郎们,动手!难道我等武夫,还不如公子能吃苦吗?!”
兵士们被将领的情绪感染,又听说口粮加倍,纷纷吼叫着拿起工具冲入田间。
文寅擦了擦不知何时湿润的眼角,也忙不迭地去组织民夫,清点工具。
那两名楚人监军闻讯赶来,看到这万人集体劳作的混乱场面,尤其是看到那位尊贵的“欧阳亭侯”居然像个泥腿子一样在挖沟,先是错愕,随即相视露出嘲讽的冷笑。
“蛮夷便是蛮夷,国之公子,行此贱役,可笑!” “且由他们胡闹,我看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他们并未在意,只觉得越人越发不堪。
热火朝天的劳动持续了数日。堆肥坑挖好了,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但姒蹄(欧阳远)却称之为“肥香”;第一条简易的水渠挖通,瓯江水汩汩流入干渴的田地;高大的桔槔也被立了起来,兵士们好奇地操作着这个利用杠杆原理的省力工具,将低处的水提灌至高处的坡田。
姒蹄几乎日日泡在田里,指挥、示范,皮肤被晒得黝黑。他的举动,从一开始的惊世骇俗,渐渐变成了士卒和农人口中带着难以置信意味的赞叹。
“公子……和以前的贵人不一样。” “他说的‘喂地’,好像真有点道理……” “那桔槔真是好用!”
希望,如同被播撒下的种子,开始在人们心中悄悄萌芽。
数周之后,变化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显现。
那些被精心施加了腐熟堆肥的试验田里,原本蔫黄的禾苗,仿佛被注入了强大的生命力,叶片以惊人的速度变得油绿发亮,茎秆变得粗壮有力,远远望去,竟比旁边未施肥的田地高出了一大截,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新修的水渠和陂塘保证了灌溉,即使天气持续晴好,禾苗也不再蔫头耷脑。被精心挑选出的饱满谷穗,被农人们像宝贝一样收藏起来,期待着来年的播种。
整个营地和村落的气氛悄然转变。麻木和绝望被一种紧张的期待所取代。人们饭后谈资多了田里的庄稼,多了那位“不一样”的公子。不知从谁开始,“神农转世”的说法开始在小范围内流传,虽然带着迷信色彩,却真切地反映了民众心中的感激与崇敬。
夕阳西下,姒蹄再次站在田埂上,望着那一片长势喜人、郁郁葱葱的禾苗,心中终于稍稍松了口气。现代农业知识的第一步验证,成功了。虽然只是最基础的堆肥和水利,但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已是划时代的进步。
老将苍泓默默走到他身边,看着眼前这片充满生机的绿色,又看向身旁这位年轻却已创造出奇迹的主君,虎目之中感慨万千。
“公子,”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看到这些……老臣仿佛又看到了越国复兴的希望之光。”
姒蹄(欧阳远)的目光越过眼前的田野,投向更遥远的北方,声音平静却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苍泓叔,这仅仅是开始。”
“我们要让这片土地,产出足以支撑我们复国、乃至……争霸天下的粮草!”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