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
冰冷的窒息感,混杂着撕裂般的头痛,如同潮水般将欧阳远的意识淹没。那声凄厉的呼喊仿佛不是出自他的喉咙,而是从灵魂深处迸发,带着刻骨铭心的绝望。
前一刻,他,农业博士欧阳远,还在试验田里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记录着新型杂交水稻的分蘖数据,指尖还残留着泥土的微润与禾苗的清香。下一刻,天旋地转,无尽的黑暗和纷乱的记忆碎片便蛮横地挤占了他的脑海。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取代了田间的虫鸣,战马的悲鸣、兵刃的碰撞声……以及最清晰、最刺耳的那一片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锐器破空之声——嗖!嗖!嗖!无数箭矢如同狂暴的飞蝗,遮天蔽日!
记忆的焦点死死定格在一个画面:那个披覆重甲、挥舞长钺、如同雄狮般冲锋在前的威严中年男人——越王无疆。他身先士卒,试图撕裂楚军的阵线,却瞬间被一片密集的箭雨笼罩!第一支、第二支……十支、百支!锋利的青铜箭镞轻易地撕开了精良的甲胄,鲜血如同无数朵凄艳的红花在他身上猛然绽放!
他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顿,手中长钺依旧高举,却再也无法挥下。他回头望来,目光穿透混乱的战场,精准地“锁定”了欧阳远(姒蹄)的方向,那眼神中交织着冲天的怒火、未能竟功的憾恨,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与决绝!随即,在那一片持续不断的箭矢撞击肉体的闷响中,他伟岸的身躯缓缓倒下,连同那面象征越国荣耀的王旗,一同轰然倒塌在泥泞与血泊之中!
“呃啊——!”
欧阳远猛地从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弹起,胸腔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汗水浸透了粗糙的麻布衣衫,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他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简陋不堪、弥漫着浓重血腥、汗臭和草药混合刺鼻气味的军帐中。
他不是欧阳远了。
或者说,不全是。
他是姒蹄,越王无疆的次子,一个刚刚在昭关之战中,亲眼目睹父亲被万箭穿心而亡的亡国公子。
就在不到十二个时辰之前,他的“父王”,越国的第四十八世君主,那位雄心勃勃意图与楚国争霸的君王,在战场上身先士卒,最终……力战殉国,被楚军乱箭射杀!楚将昭滑麾下的弓弩手阵斩越王,消息传开,越军主力顷刻崩溃,十五万大军死伤溃散,国土沦丧,辉煌一时的霸业烟消云散。
而他,公子蹄,凭借着父亲最后时刻派出的亲卫拼死掩护,以及麾下还算完整的部分水师,才九死一生,带着这最后数千惊魂未定、伤痕累累的残兵败将,退守到了这条名为“瓯江”的河流南岸,获得了一丝残喘之机。
帐外,是压抑的哭泣声、伤兵无法忍受痛苦发出的低沉呻吟、将官们因绝望和焦躁而失控的争吵声,还有那永无止息、哗啦啦的江水声,共同构成了一曲亡国末路的悲凉背景音。
国破,家亡,父死……且死得如此壮烈而惨痛。
那万箭穿心的画面如同梦魇,反复在他脑海中回放。沉重的绝望感,几乎要压垮这具年仅十九岁的身体,也让刚刚入驻的、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灵魂感到一阵阵的反胃与窒息。两种记忆,两种认知,在这狭小的头颅内疯狂冲撞,带来的撕裂感远胜于肉体的伤痛。
然而,命运连这点消化痛苦的时间都显得吝啬。
帐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江边的冷风,一名身披染血皮甲、神色仓皇的亲卫跌撞进来,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公子!公子!不好了!楚……楚人的使者,已到江对岸!打着节旗,言明……要您明日清晨,亲自出营迎接,接受……接受楚王的‘封赏’!”
轰!
如同一声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来了!逼降的使者来了!在他父王万箭穿心、尸骨未寒之际,楚国就要来收割最后的胜利果实,要将越国最后的尊严踩在脚下!
是引颈就戮,搏一个刚烈赴死的身后名?是玉石俱焚,带着这最后几千人冲过江去,像父王一样战死?还是……忍辱负重,跪下来,接过那象征着屈辱的“封赏”,苟且偷生?
欧阳远(姒蹄)的心脏在胸腔内疯狂跳动。现代人的权衡利弊与古代王子刻骨的屈辱、以及那“万箭穿心”带来的巨大创伤后遗症,在灵魂深处激烈交锋。他知道,历史的绞索,已经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的选择,将决定这最后几千越人的生死,也决定了他自己,在这个陌生而残酷的时代,将如何活下去——是带着仇恨蛰伏,还是让一切就此终结?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那跪在地上、面带惊恐与期待的亲卫,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冰冷而复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