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这番话,说得是略有些高明!
他并非是无理取闹,强硬地要求见面。而是找到了一个——送菩提子为母祈福——这般充满了孝道和神圣光环的、无人能够拒绝的崇高理由!
不仅如此,他还主动地,为自己设下了种种限制——“只进去一会儿”、“绝不多待一刻”、“绝不吵她休息”!
这,便也瞬间,打消了朱常洛心中,最大的那一层顾虑——怕被儿子纠缠不休,怕儿子的出现会刺激到刘氏的病情,也怕那奉宸宫内不堪的内情,会就此暴露出来!
整个请求的过程,是逻辑清晰,情真意切!他将一个思念母亲、却又懂事得令人心疼的孩童形象,给塑造得是淋漓尽致!
朱常洛看着眼前这个举着佛珠,眼中含泪,苦苦哀求着自己的小儿子,那颗早已是被权力、猜忌和痛苦,给折磨得有些麻木的心,竟也不受控制地,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想起了,自己当年,在景阳宫外,也是这般苦苦地,哀求着,只想见一见自己的母亲。
这一刻父子二人,虽然隔着权力的鸿沟。但那份对母亲的思念之情,却是一般无二的。
他看着幼子那双清澈无比,又充满了渴望的眼睛,听着他那条理分明,又极尽委屈的请求,尤其是当他提到那早已仙逝的圣母皇太后,提到那串自己也曾为之兴奋过的菩提子之时……
再想到,刘氏如今那生死不明的状况,和自己那一日,在灵堂之上,因为迁怒而说出的那些绝情之言……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愧疚和酸楚,瞬间便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
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脸上的那份冰冷和疏离,也渐渐地,被一种异常柔和的情绪所取代了。
“五哥儿过来。”他对着朱由检,招了招手。
待朱由检走到自己的身边,朱常洛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摸了摸儿子那柔软的头顶。
“难得你还有这一片纯孝之心。”
他的声音,竟也带上了几分沙哑。
“念念不忘你的生母,还记挂着你皇曾祖母的教诲。好孩子……”
他顿了顿,语气也变得沉痛了起来:“你母亲她确实是病得很重。”
“她是因为思念逝去的慈圣老娘娘,太过悲伤,又日夜为你操劳挂心,这心血耗得是太厉害了,所以才一病不起的。”
他看着朱由检,为自己之前的禁令,给出了一个完全是为朱由检和刘氏着想的、令人无法反驳的理由!
“太医说了,她这病,最是怕吵闹,也最是怕情绪激动。所以,为父之前,才不让你去见她。是怕她见了你,这心里头,一高兴,一难过,反而更伤了身子啊。”
他看着儿子那看似无比信任的眼神,心中那份愧疚,也更深了几分。
“既然你如此想念你的母亲,又这般的懂事!”
他终于松了口道:“那为父,便允你,去看她一次。”
“只是你要答应为父几件事。”
朱由检听了,眼中瞬间便亮起了光芒!他连忙重重地,点了点头!
朱常洛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郑重其事地,嘱咐道:
“第一,你只能在她的床榻之前,待上一小会儿,绝不能太久!”
“第二,你进去之后,不要大声说话,更不许哭!也不许去摇晃她的身体。你就将你这串菩提子,安安静静地,放在她的枕边。让她看看你,看看你很好,很听话,让她能安心地养病。你可能做到?”
——他这是怕,刘氏见了朱由检,会太过激动,反而刺激到了病情!
朱由检再次,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朱常洛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他最后,又说道:“等你出来之后,为父,让尚膳监那边,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茯苓饼。”
“你母亲她需要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来静养。日后或许,也不能再常常见到她了。”
“所以你,要学会坚强,知道吗?”
朱由检看着父王那双充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这一次,依旧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朱常洛见他都一一应下了,心中那块大石头,也总算是落了地。他夸奖了一句“真是我的好孩子”,然后,便对着殿外,高声喊道:
“邹义!”
早已在殿外等候多时的邹义,连忙走了进来。
朱常洛对着他,吩咐道:“邹义,你亲自,带五殿下,去奉宸宫走一趟。”
他又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殿内光线要调得暗一些。那药味,想来也难免重些。莫要吓到了孩子。”
“是!奴才遵命!”
邹义躬着身子,心中,却早已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知道,小爷终究还是心软了。
而五殿下也终于得偿所愿了。
他不敢有多余的动作,只是躬着身子领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向着那早已被列为“禁地”的奉宸宫,缓缓地,走了过去。
得到了父王的亲口允准,朱由检的心中,便如同落下了一块大石,也如同燃起了一团烈火!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繁文缛节了,对着父王恭恭敬敬地又行了一个大礼之后,便转身,迈开两条小短腿,急匆匆地,便向着奉宸宫的方向,快步走去!
那步伐,虽然因为年幼而显得有些摇摇晃晃,却也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急切与坚定!
管事太监徐应元,连忙从后面追了上来,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用袖子擦着脸上那早已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劝道: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您慢些!慢些啊!”
“如今天气这般炎热,这宫里的地砖,都被那日头给晒得滚烫!您这般急匆匆地走着,仔细中了暑气啊!”
他又陪着笑脸,建议道:“殿下,不如还是让奴才们,备一顶凉轿过来吧?您坐在轿子里头,吹着小风,也舒服些不是?”
他说着,又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唉!今年这天,也不知是怎么了,才刚入了七月,便已是热得跟个火炉似的了!”
谁知,朱由检听了他这话,竟是连头也未回,只是没好气地,甩出了一句让徐应元听得是瞠目结舌、云里雾里的话来!
只听他奶声奶气地,却又带着几分不屑的语气,说道:
“你这点热算什么?”
“当年广岛长崎的日本人顶着一千多度的高温,愣是没吭一声!”
他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便也不再理会身后那早已是石化了的徐应元,继续“噔噔噔”地,向前走去!
他心中,也是一阵无语!
这宫里头的人,真是把他当成猪来养了!不过是走上那么几步路,便也要坐个轿子!多走两步,锻炼锻炼身体,活动活动筋骨,不好吗?!
而跟在后面的徐应元,则彻底地懵了!
“广岛?长崎?日本人?”
他将这几个词,在脑海之中,翻来覆去地,念叨了好几遍。只觉得是听是听的明白,但意思是一句也听不懂啊!
什么叫“一千多度的高温”?
还有什么叫“愣是没吭一声”?!
徐应元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快要不够用了。他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自家这位“灵童”殿下,这番话究竟是何等的禅机?
他不敢再多问,只能是将这份深深的困惑,埋在了心底,然后,又快步地,跟在了朱由检的身后。
而走在最前面的邹义,虽然也听到了朱由检那番惊人之语,但他此刻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上面。
他一边在前面引着路,一边在心中,暗暗地思索着……
——等会儿,到了那奉宸宫,见着了那位早已是病入膏肓的刘淑女娘娘,自己该如何地组织语言?又该如何地引导场面?
——既要让五殿下他,见到生母,了了心愿。
——又要确保,不能让他,从刘娘娘的口中,或是从旁人的反应之中,瞧出半分关于那晚“真相”的蛛丝马迹!
——更要在事后,想出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辞,来向太子小爷复命!
这可真真是个,考验人心的细致活儿啊!
邹义想着,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正一脸倔强地,坚持着自己用小短腿走路的朱由检,那双细长的眼眸之中,也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光芒。
这奉宸宫的路,似乎也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坦啊。
在邹义的引领之下,朱由检穿过了那道熟悉的垂花门,再次踏入了他生母刘氏所居住的院落。
只是,如今的这里,早已不复往日的温馨与人气。
整个院落,都显得是死气沉沉。朱由检一路行来,竟是连一个熟悉的面孔都没有瞧见!无论是之前那忠心耿耿的彩儿,还是那个有些顽劣的小秦儿都不见了踪影。
守在各处廊下的,尽是些他不认识的、面容冷漠的东宫内侍。
朱由检的心,不由得,又往下沉了几分。
他知道,这定然是父王,为了掩饰什么事情,而刻意做的安排!
他快步走到母亲的寝房门前,只见房门紧闭。邹义上前,与守在门口的两名太监,低声交涉了几句,对方这才躬着身子,将那扇沉重的殿门,给缓缓地,推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股浓重得几乎化不开的、混杂着各种气味的浊气,瞬间便从那昏暗的殿内,扑面而来!
朱由检只闻了一下,胃里便是一阵翻江倒海!
那气味,极其的复杂。既有名贵的、诸如人参、附子之类的汤药,那浓烈而又苦涩的气息;又有一种一种身体在长时间卧床之后,因为新陈代谢的停滞,和褥疮的滋生,而逐渐腐败所产生的微甜的腥气!
朱由检的心,在这一刻,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死死地攥住了!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去。
只见房间之内,所有的窗户,都用厚厚的帘子,给遮挡得严严实实,只在最顶端,留下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用以通风。
整个室内,光线昏暗,压抑无比。虽然也是为了营造出一种所谓的“静养”氛围,但更多的,却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了那张床榻之上。
他的母亲刘氏,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只是那锦被之下,那身体的轮廓,几乎已经完全消失了!仿佛那被子底下盖着的,不过是一副轻飘飘的骨架罢了!二十几岁的刘氏此时整个身形如同老妪一般!
朱由检走近了,这才看清了母亲的脸。
那张本还算清秀的脸庞,此刻早已是瘦得脱了相!脸颊深深地凹陷了下去,衬得那颧骨,愈发地高高凸起。皮肤,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机的、半透明的蜡黄色,紧紧地,贴在骨骼之上,如同一具即将风干的枯槁。
她的大部分时间,都处在昏睡,或是意识不清的状态之中。许是又因为难以忍受的病痛,或是药物的作用,她的口中,还时不时地,会发出一些无意识的、极其微弱的、如同小猫一般的呻吟。
她对周围的环境,对儿子的到来,几乎没有任何的反应。
“娘亲……”
朱由检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要停止了跳动!
他再也控制不住了!
豆大的、滚烫的泪珠,不受控制地,便从他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汹涌而出!
他连忙伸出小手,胡乱地,将脸上的泪水给擦去。然后,才又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刘氏的床榻之旁。
一旁的邹义,将这一切,都默默地看在眼里。他看着眼前这个虽然在流泪,却依旧是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的小小婴孩,看着他那双充满了悲伤与愤怒的眼睛。
他竟是真的觉得,这位五殿下,虽然身躯尚幼,但他的心里怕是什么都懂!
邹义的心中,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朱由检站在床边,他发现,母亲的呼吸,极其的缓慢,也极其的困难。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那小小的胸口,只有着微不可察的起伏。而那呼吸的间隔,又是那般的漫长,长到几乎要让旁观者,都感到一阵窒息。
他看到,母亲那只露在锦被之外的手,早已是瘦得皮包骨头,如同鸡爪一般干枯。指甲,也因为身体长期的缺氧,而呈现出一种淡淡的、不祥的青紫色。
她的嘴唇,干裂,苍白,没有一丝的血色。
而在床头的小几之上,还静静地放着一碗早已凉透了的、漆黑的参汤药盏,看样子竟是连一口,也未曾动过,显然是陷入昏迷已久!
朱由检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看着,他那颗本以为早已被两世的沧桑磨砺得足够坚硬的心,在这一刻,却是碎了。
他缓缓地,缓缓地,伸出那只颤抖的小手,从自己的脖颈之上,解下了那串,别人眼中象征着无上荣宠,羡慕不已的菩提子。
那是皇曾祖母李太后亲手赐予他的信物。
可在这一刻,朱由检却只觉得,这所谓的恩宠,这所谓的“灵童”身份,是何等的讽刺和可笑!
连自己亲生母亲的性命,都无法守护!
自己又算哪门子的“灵童”?!
他拿着那串还带着自己体温的菩提子,一步一步,走到母亲的床榻之旁。
然后,他将那串佛珠,轻轻地,郑重其事地,放在了母亲那冰冷的、毫无生气的枕边。
在那一刻,这个从头到尾,都自诩为“唯物主义者”,对这个时代的鬼神之说,嗤之以鼻的穿越者……
竟也第一次,对那虚无缥缈的神佛之事,产生了一丝真正的希望!
——“求求你们……”
——“无论是哪路的神仙……无论是哪位的菩萨……”
——“求求你们,睁开眼睛,看一看吧……”
——“求求你们保佑一下我的母亲。”
——“只要能让她,活下去……”
他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抵在了母亲那冰凉的手背之上。
滚烫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无声地,浸湿了那早已是枯槁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