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入内校场那高高的红墙之内,朱由校便如同挣脱了缰绳的小马驹一般,瞬间便欢快了起来!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储君继承人的端庄仪态了,拉着他的伴读太监宋晋和沈荫,便直奔那西侧的马厩而去,口中还兴奋地喊着:“我的‘追风’!我的‘闪电’!我来啦!”
而朱由检,则并未跟去凑那个热闹。
他领着徐应元和李进忠等人,在这宽阔无比的校场之内,缓缓地踱起了步子。
整个内校场,呈现出的是一种东西宽,而南北窄的长方形构造。
正中央,巍然屹立着一座气派非凡的射殿。那射殿建在一座高达三丈的砖石台基之上,面阔五间,乃是重檐歇山顶的规制,屋顶上铺着黄色的琉璃瓦,又用绿色的琉璃瓦做了剪边,四周还有一圈回廊环绕。这里,便是平日里,皇帝用来校阅骑射、颁赏有功之臣的地方。
除了这射殿之外,北端的将台,西、南两侧的马厩,西南角的器械库等建筑,也都一应俱全。
而在校场的东、西两边,还各建着三间悬山顶、青砖灰瓦的官厅,乃是平日里,供那些在此处当差的御马监太监、值班校尉们休憩、以及存放令旗器械之所。
朱由检正四处打量着,徐应元便已是满脸堆笑地,从身后跟了上来。
只见他手中,捧着一个用青铜打造的、龟壳形状的手炉。那手炉造型精巧,龟壳的纹路清晰可见,入手温热。炉内,放置着几块早已点燃了的、上好的“香煤饼”。这些煤饼之中,混合了名贵的香料,被巧手匠人,压制成了梅花的形状,燃烧之时,不仅火力持久,更会散发出一股子淡雅宜人的香气。
至于为何要选择这龟壳的形状?自然也是取了那“龟鹤延年,长命百岁”的吉祥寓意了。
徐应元将那手炉小心翼翼地递到朱由检面前,躬着身子,叮嘱道:“殿下,如今这天寒地冻的,您可仔细着,莫要让这玉手受了风寒。要不咱们还是去那边的官厅里头,喝杯热茶,暖和一下身子吧?”
朱由检却是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
他今日,本就是为了散心而来。在这憋闷的宫里头,这也不许做,那也不许碰,整日里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连一丝冷风都见不着。这身体的抵抗力,不变得孱弱才怪呢!
他上辈子,生活的,可是那个全球暖化的时代。可来到了这个世界之后,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所谓的“小冰河时期”,究竟是何等的寒冷!
此刻,这偌大的校场之内,也并未像他想象中那般,有什么森严的戒备。这里也完全无需“清场”,因为,压根儿就没什么显贵之人会来!
那些平日里在此处当差的马倌、草料夫、坐营官、骑射教习们,想来也早已是躲在了各自的房内,围着炉子,饮酒取暖去了吧。
他正想着,便信步,走到了东侧的那排官厅之前。
突然,一阵压抑着的、含糊不清的议论声,从其中一间官厅的窗缝之中,传了出来。
只听里面有人,似乎是叹了口气,说道:“……糊涂!真是糊涂啊!”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几分不屑:“糊涂?我看呐,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是,他也不想想,他那细胳膊细腿的,又如何能拧得过那条大腿啊?!”
“胳膊拧不过大腿?”
朱由检闻言,心中顿时一动!
他立刻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对着身后的徐应元和李进忠等人,将一根小小的食指,竖在了自己的唇边,比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然后,他便踮起脚尖,如同小猫一般,悄无声息地,凑到了那间官厅的屋檐之下,侧着耳朵,准备偷听!
徐应元和李进忠见状,心中都是一凛!
他们不知道,自家这位小殿下,又听到了什么,又想做什么。但他们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最好的选择,便是闭上嘴,当个哑巴。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
然后,便也学着朱由检的样子,放轻了脚步,屏住了呼吸,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间传出神秘对话的官厅之内。
朱由检将小耳朵,紧紧地贴在了那冰冷的窗棂之上,殿内那压抑着的对话,也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只听一个声音沙哑、像是被风沙磨砺了多年的老军汉,似乎正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一根干燥的草杆,沉声说道:“那位凌御史是条真正的汉子!竟真的敢为了咱们这些丘八,去出那个头!将邢阎王那杀才的恶行,给直直地,捅到天上去了!可惜啊!可惜了苏百户他们那几条好汉子!死得太冤了!”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悲愤与一丝敬佩。
紧接着,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响了起来,那语气之中,满是按捺不住的愤恨,却也夹杂着藏不住的恐惧:“捅上去又有啥用?!二叔,您是没听见外头的风声吗?就在前些日子,就在这皇城根底下,那邢洪阉狗,就敢带着他手底下那帮子番役,把凌御史给打了!那可是御史啊!是朝廷的言官啊!他都敢动手!咱们这些军汉的死活,在那些个大人物的眼里,怕是连个屁都算不上!”
他说着,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像是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妈的!这口气,憋得老子这心口,是真他娘的疼啊!”
又有一个年纪更长些的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劝慰道:“唉……小子,忍忍吧。自古便是,出头的椽子先烂。那凌御史,是好官,是个青天大老爷,这咱们都知道。可他一个人,扳得动那邢洪吗?”
“那邢洪,在这御马监,待了多少年了?手底下盘根错节,早已是根深蒂固了!皇上他老人家,是会信咱们这些个浑身马粪味的苦哈哈,还是会信那个天天在他身边伺候着的贴心太监?”
那人摇了摇头,声音中充满了绝望:“我看呐!这事儿到头来,凌御史他自己,怕是都要自身难保。最终倒霉的,还是咱们这些个出头的人!你告状?你越是告,那邢阎王收拾咱们的手段,便只会越狠!之前的欠饷还没发下来,这一回,怕是真的要让咱们一家老小,都去喝西北风了!”
“王老哥说的对。”
又有人接口道。
“咱们是什么?咱们是世袭的军户!说白了,就是牛马一样的命!爹娘老子,便是卖儿卖女,也凑不出那份能孝敬邢阎王的钱粮来!你看那来德润!不过是个开油行的富户,便能花大钱,买通了太监,将自己的罪责给脱了个干干净净!咱们能怎么办?”
“等着吧!等着这风头过去,那邢洪阉狗,定然是屁事没有!可咱们这些个跟着去鸣冤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被他秋后算账!轻则打顿板子,革了差事;重则……哼,那苏百户他们,便是咱们的榜样!”
“这破军户,当得究竟有什么指望!还不如当初逃了,去做个流民呢!”
“难道……难道就真任由他这般欺压下去不成?!”
最初那个年轻的声音,充满了不甘与愤怒,“粮饷被他克扣了,咱们养的马,饿得连路都快跑不动了!人呢?人饿得是前胸贴后背!如今,连自家的兄弟都被他活活打死了,想讨个公道,都这么难?!这世道真就没个天理了吗?!”
良久的沉默之后,那个最年长的声音,才又幽幽地响了起来:
“天理?嘿嘿!孩子天理,在紫禁城里,在那乾清宫里,在诸位老爷们的奏疏里。唯独就不在这马粪味的内校场之上啊。”
“咱们的命,不值钱。能熬过一天便是一天吧。只盼着别连累了家里头的那几口人……”
朱由检在外面听着,只觉得浑身发冷,心中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断断续续地,总算是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搞清楚了!
——原来,就在这万历四十一年十一月十八日,有腾骧四卫的牧马军户,百户苏应诏等人,上告御状,状告御马监的掌印太监邢洪,殴打虐死多名军士,并且还大肆侵冒军马的钱粮!
巡城御史凌汉翀,在接到状纸之后,为人正直,便亲自为其申冤,将邢洪手下的一个名叫来德润的校役,给抓进了大牢。
可谁知,那邢洪竟是胆大包天!在冬至日,百官朝贺之时,纠集了一大帮子奴才,在朝堂之上,公然辱骂殴打凌御史!之后,更是带着人,去围攻监狱大门,想要将那来德润给抢夺回去!
此事之后,御史俞诲、李征仪、李凌云等人,连番上疏,请求皇帝严加查办,以遏制这股“阉竖乱政”的苗头。
——可结果他那位皇爷爷万历皇帝,却依旧是不闻不问,置之不理!
“唉……”
朱由检在心中,也是一声长叹,不由得摇了摇头。这些个太监,还真是一个个都贪得无厌,胆大包天啊!
他想到这里,还不由自主地,回头瞥了一眼身旁的徐应元。
徐应元被他这一眼看得是心中发毛!他知道,自家这位小殿下,又是在借古讽今,敲打自己呢!他有心想辩解两句,说自己绝非那邢洪之流。
可朱由检,却已是直接对他,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就在这时,那官厅之内,却突然没了声音。
朱由检正自好奇呢。
突然之间!
“什么人?!竟敢在此处擅闯禁地,偷听军情?!”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一般,在他们耳边炸响!
紧接着,还没等朱由检他们反应过来,从那官厅的前后门,以及左右的窗户,便“呼啦啦”地,一下子冲出来十数名手持棍棒的军汉,瞬间便将他们这几个人,给死死地,围在了中间!
为首的一个大汉,满脸的络腮胡子,眼神凶狠,如同要吃人一般!
坏了!被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