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
王安、邹义、李实三人闻言,皆是大惊失色,不约而同地失声惊呼!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小爷心中最担忧的,竟然会是此事!
要知道,在这东宫之内,“福王”二字,几乎就是一个禁忌!虽然人人心知肚明,福王乃是东宫最大的威胁,但却也无人敢在明面上,将此事轻易地宣之于口!
今日,小爷竟会如此直白地说了出来?!
众人心中都清楚得很!这明着说,是担心福王。可实际上,这担忧的背后,不就是在担心当今的皇爷万历皇帝吗?!
朱常洛看着他们那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脸上却是露出了一丝惨淡的苦笑。
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如此紧张,然后缓缓地说道:“罢了……罢了……尔等既是我东宫的心腹,今日,孤便也与你们,明说了吧。”
他走回到主位之上,缓缓地坐下,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无奈。
“自打让太子妃,以内廷为基,多与各宫走动以来。说实话,也可谓是收获颇丰。”
“父皇那边,虽然依旧是不冷不热,但至少也难得地,对咱们东宫,对校哥儿和检儿,流露出了几分和睦之意。”
“而圣母皇太后和皇后娘娘那边,就更不用说了。”
他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暖意。
“她们二位,对检哥儿和校哥儿,那也确实是喜爱有加。”
他顿了顿,目光却又落在了那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的郭氏脸上之上。眼神,也瞬间又黯淡了下去,充满了悲伤。
“可如今你们瞧瞧,如今却是个什么光景?”
“圣母皇太后凤体垂危,已是时日无多……”
“而太子妃……”
他说到这里,竟是有些说不下去了,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太子妃更是病入膏肓,恐也要天人永隔了!”
“这便如同一人,被人生生地,斩去了两条臂膀啊!”
他猛地睁开眼睛,眼中布满了血丝,“你们说,这……这如何能不让人心焦?!不让人心忧啊?!”
他这话,说得是声泪俱下!将他心中那份即将失去所有依靠的恐惧,给展露得淋漓尽致!
王安见状,心中也是大惊!他知道,小爷这是情绪又要失控了!
他不敢怠慢,连忙给身旁的李实,使了个眼色!
李实立刻心领神会,躬着身子,悄无声息地,便退出了正殿。他要去仔细地排查一下四周,看看是否有任何的闲杂人等,在偷听墙角!
朱常洛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说得是太过严重了。他也强自压下心中的激动,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便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着。
待到李实重新进来,对着王安,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确认周围并无任何闲杂人等之后,王安这才敢上前一步,对着朱常洛,深深地打了一恭,沉声说道:
“小爷心中所忧,奴才也并非是不明白。您说的,也不无道理。”
“如今,这福藩迟迟不肯就国,滞留京师,确实是有些于礼不合!外朝的臣子们,也早已是为此事,多有上奏。可皇爷那边,却始终是留中不发。”
“此事,确实是有失我大明的祖宗礼法啊!”
他这番话,算是肯定了朱常洛的担忧。
他知道,这个时候,任何不痛不痒的劝慰,都已是无用。唯有先与小爷站在同一立场之上,先承认问题的存在,才有可能,再进一步地去开解他。
而朱常洛听了王安这番话,也知道,王伴伴,果然还是那个最懂自己的那个人啊!
他看着王安,那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的眼睛里,也终于露出了一丝,可以倾诉的依赖。
朱常洛见王安终于理解了自己的忧虑,心中那股子孤立无援的感觉,也稍稍减轻了一些。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无奈而又悲伤的神情,继续说道:
“唉……说到底,这宫里头,真正能说得上话,能劝慰得了父皇的,也唯有圣母皇太后她老人家了。”
“之前,孤带着校儿和检儿,去慈宁宫为她老人家请安之时,本意也是想斗胆,恳请圣母皇太后,能否为了这国本安危,为了这祖宗礼法,再出面,与父皇分说一二的。”
他说到这里,眼中竟是泛起了一丝泪光,语气也变得哽咽了起来:
“可见到圣母她老人家那般凤体欠安,精神劳困的模样。孤这心里头,便如同刀割一般啊!”
“她老人家已是这般年岁了,本该是颐养天年,含饴弄孙的时候。孤又如何忍心,再拿这些个朝堂之上的腌臜琐事,去扰了她老人家的清净?去劳烦她老人家的心神呢?”
“所以此事,孤便也就再也不曾提及了。”
他这番话说得,是何等的情真意切!将一个既忧心国事,又心疼祖母,最终为了“孝道”而宁愿委屈自己的“纯孝”储君形象,给塑造得是淋漓尽致!
侍立在一旁的伴读太监邹义,听了这番话,心中却是不由自主地,暗暗撇了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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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在自家小爷身边多年,对小爷的性子,那也是摸了个七七八八。
他心中暗道:小爷啊小爷,您老人家这说辞,可就有些不尽不实了哦。您心忧皇太后凤体,自然是真的。可那不敢开口的真正缘由,怕还是您那临时又犯了的“怂病”吧?怕是在太后面前提了,非但办不成事,反而会惹得太后不快,这才临时打了退堂鼓的吧?
只是,邹义心中虽然这般想着,嘴上却断然是不敢有半分表露的!
领导都给自己找好了台阶,自己这个做下属的,若还不知道赶紧凑上前去,将这台阶给铺得更稳、更华丽一些,那可就是真的“不识抬举”了!
他可不是王安那个“直肠子”!
于是,邹义立刻便上前一步,脸上露出一副无比感动、无比敬佩的表情,对着朱常洛,便是一通惊天动地的猛夸!
“小爷!小爷啊!”
邹义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仿佛是被太子这番“孝心”给感动得无以复加,“奴才……奴才今日,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何为‘圣人’之德啊!”
“这满朝的文武,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些‘国之大事,义不容情’!可他们哪里懂得,这世间最大的‘义’,便是这人伦之间的‘孝’啊!”
“小爷您,宁可自己承受这‘国本动荡’的巨大压力,也不愿去惊扰圣母皇太后她老人家的清修!此等纯孝之心,比之那古代的‘二十四孝’,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在奴才看来。”
邹义的语气,愈发地激昂起来,“您此举,看似是‘退’了一步,实则是‘进’了一大步啊!您进的,是德行!您守的,是孝道!您这才是真正地,为天下的臣民,立下了一个‘百善孝为先’的最好榜样啊!”
他这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荡气回肠!竟是将朱常洛那番明明是出于“胆怯”而不敢开口的举动,给硬生生地,拔高到了“为全孝道而舍身取义”的道德制高点之上!
朱常洛听了这番话,心中也是畅快无比!他只觉得,自己方才那点因为“临阵退缩”而产生的小小愧疚,此刻也已是烟消云散了!
是啊!我可不是怕!我这是为了尽孝啊!
他看着眼前这个“最懂”自己的邹义,眼神中,也露出了几分满意的嘉许。
而一旁的王安,看着这一主一仆,在这里一唱一和的,也只能是在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这位小爷,怕是又将这真正的问题,给轻轻地,揭过去了。
就在朱常洛飘飘然,几乎要将自己都代入到那“为孝舍身”的“圣人”角色之中时,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王安,却突然沉声开口了。
“小爷!”
他缓缓地说道,“方才您在圣母皇太后驾前,对福藩之事,未提只字。奴才斗胆,想来反倒是件好事。”
他这话一出,不仅是朱常洛,就连一旁还在沾沾自喜的邹义,也是微微一愣。
朱常洛本还在为自己“办砸了事”而暗自懊恼,此刻听王安竟说这是“好事”,连忙追问道:“哦?王伴伴此话何解?”
王安并未急于回答,而是先看了一眼殿内,确定并无外人,这才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的分析,娓娓道来:
“小爷您想。如今,圣母皇太后她老人家,正是凤体违和,病危在床。皇爷他老人家,心中必然也是焦灼不已,也必定会对这慈宁宫内外的一举一动,多上几分心思。”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了几分:“在这种时候,小爷您若是真的在太后驾前,提及了那福藩就国之事!您以为,这话,会不会一字不差地,落到皇爷的耳朵里去?”
“这……”
朱常洛闻言,心中也是猛地一跳!
王安继续说道:“皇爷生性多疑,心思难测。您这话,若是落到了他的耳中,便会有两种可能。”
“其一,若是皇爷心中,本无那‘易储’之意。他听了您这话,会作何感想?他会不会觉得,是您这个做儿子的,信不过他这个做父亲的?是在背后,向祖母告状?是想借着祖母的威势,来逼迫他?如此一来,岂不徒增父子之间的嫌隙?!”
“其二……”
王安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若是……若是皇爷心中,真的还存着那么一丝半点的别的念头呢?您这番话,岂不就等同于是打草惊蛇?!让他对咱们东宫,更加地警惕和防备了吗?!”
王安这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将朱常洛那刚刚被邹义吹捧得有些发热的头脑,给彻底地浇醒了!
是啊!
他怎么忘了!父皇他最恨的,便是旁人,尤其是自己这个儿子,去揣测他的心思!去挑战他的权威啊!
自己当时若是真的开口了,无论结果如何,都只会将自己,置于一个更加被动,也更加危险的境地!
这么看来自己当时因为“胆怯”而没有开口,竟是歪打正着地,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他看着眼前这位目光深邃、似乎早已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大伴伴,心中也是生出了一丝后怕和几分由衷的敬佩。
他连忙顺着王安的话头,为自己那番“临阵退缩”,找到了一个最完美的台阶:
“王伴伴所言,与孤……不谋而合!”
他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
“孤……孤当时,也正是存着此番忧虑!一则,确是不忍心再拿这些腌臜琐事,去劳烦圣母皇太后;二则,也正是怕徒增父子嫌隙,让父皇心中不快啊!所以,综上种种,孤才最终,决定将此事,暂且压下的。”
他说完,还不忘看了一眼身旁的邹义和李实,那眼神,仿佛在说:瞧见没?孤早就想到了这一层了!
邹义和李实二人,自然是连忙躬身,口称:“小爷深谋远虑,奴才等愚钝!”
而王安,看着自家这位“死鸭子嘴硬”,却也总算是没有犯下大错的小爷,心中,也是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只是,他知道,此事,虽然是暂时压下了。
但那根埋在东宫心头最深处的刺,却依旧未能拔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