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教诲之后,李太后那本就因病而略显衰弱的精神,也确确实实地有些不济了。
她脸上的那点血色渐渐褪去,又恢复了之前的苍白,呼吸也变得有些微弱起来。
她看着依旧跪在自己榻前,眼中还带着泪光的大孙子朱常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又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叮嘱道:
“记住了!凡事,要有你自己的判断。莫要人云亦云!”
“是!孙儿……孙儿谨记皇祖母教诲!”
朱常洛也看出了祖母的疲惫,心中既是感激,又是心疼。他连忙站起身来,为李太后掖了掖被角,柔声道:“孙儿今日已受了皇祖母天大的教诲,不敢再劳烦您老人家了。还请皇祖母好生歇息,保重凤体要紧。”
李太后缓缓地点了点头,便也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开始养起神来。
朱常洛知道,今日这场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密谈”,到此便结束了。
他又对着床榻之上的祖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这才领着早已在一旁等候多时的朱由校和朱由检,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内室。
来到外殿,朱常洛又对着门口,高声喊道:“张隆!”
早已在殿外焦急等候的管事大太监张隆,以及吴承恩、李由等人,闻声连忙快步走了进来。
朱常洛对着他们,沉声道:“圣母皇太后她老人家,乏了,已经歇下了。你们都好生在此处伺候着,万不可有丝毫的差池!”
“是!小爷放心!”
张隆等人连忙躬身应下。
朱常洛这才又点了点头,不再多言,领着两个儿子,离开了这气氛凝重的慈宁宫。
归途之上,夜色更深。
朱由检年纪尚幼,便也与大哥朱由校,一同坐上了一顶宽敞的暖轿。
轿内,燃着一炉小小的银骨炭,倒也还算温暖。
朱由校似乎还在回味着方才殿内那紧张而又肃穆的气氛,小脸上也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思,一言不发。
而朱由检,则靠在柔软的轿壁之上,小小的眉头,却紧紧地锁了起来。
今日,在慈宁宫内,皇曾祖母李太后与父王的那番对话,虽然有很多他听不太懂的典故和机锋,但他却也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暗流”!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看似平静的宫墙之内,似乎总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暗中涌动,在不停地搞事!
从最初自己百日宴后,那突如其来的“妖孽”流言;到后来,嫡母郭氏那场蹊跷的重病;再到今日,皇曾祖母口中那句“太子妃的病与皇帝的病联系在一起”的暗示,以及她最后那番近乎于“临终托孤”一般的孜孜教诲。
这一切的一切,都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在背后悄然地操控着!
可这只大手究竟是谁?
朱由检只觉得自己的脑袋瓜里,乱成了一团麻。
他太弱小了。
他虽然拥有着一个成年人的灵魂,但他如今的这具身体,不过是一个不足三岁的孩童。他困在这方寸之地,消息闭塞,耳目不通,就像一个被蒙住了眼睛的棋手,只能凭借着周围人谈话的只言片语,和自己那点可怜的推断,来艰难地,推测着这盘棋的走向。
他能感觉到危险的存在,却始终抓不住那条最主要的脉络!
这种感觉,让他感到异常的憋闷和不安。
“不行……”
他在心里暗道:“我必须尽快地,建立起属于我自己的消息渠道!否则,我便永远都只能是被动地挨打!永远都只能是任人摆布的二傻子!”
朱由检靠在柔软的轿壁之上,心中正自盘算着,如何才能在这危机四伏的深宫之中,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消息渠道。
他知道,按照大明朝的规矩,像自己这般的皇子,若无意外,成年之后,便会被册封为王,然后打发到封地上去,过那“混吃等死”的藩王生活。
说实话,以他这个现代人的灵魂来看,若是能远离这京城的是非圈,去地方上当个衣食无忧、无人管束的逍遥王爷,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
他掰着自己的小手指头,默默地算了一下。自己如今,才不满三岁。要熬到成年,至少还得在这不见天日的宫里头,再待上足足十三年!
一想到这漫长的十三年,朱由检便觉得一阵头大。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那就是自己也有成为皇帝的机会。
前提是,排在他前面的那几位哥哥,都不幸夭折了,自己便能顺理成章地,成为父王的长子。
他默默地在心里盘算着:自己排行老五。二哥朱由?,前些年便已早早地去了。可如今,大哥朱由校、三哥朱由楫、四哥朱由模,可都还好端端地活蹦乱跳着呢。
“唉……”
朱由检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还是老老实实地,把目标定在当个‘混吃等死’的逍遥王爷上,比较靠谱一些。”
他正胡思乱想着,身旁的大哥朱由校,却突然悄悄地凑了过来,用一种极其小声、又充满了困惑的语气,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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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弟,你说皇爷爷他,是不是真的不喜欢父王啊?”
他怎么会问这个?
朱由检诧异地看着自家这位大哥。
他知道,这个时代的孩子,可不像后世那般,有什么手机、电脑,从小便可以接触到海量的知识和信息。即便是朱由校这般金枝玉叶的皇长孙,他获取消息的方式,也极为有限,大多便是来自于他身边那些朝夕相处的乳母和太监。
若是他再大一些,入学之后,或许还能从那些詹事府、翰林院的侍讲学士们的口中,听到一些不同的声音。可现在……
果然,只听朱由校见他不说话,便自己解释道:“是刘伴伴和客嬷嬷他们,平日里都这么说的。”
朱由检闻言,心中了然了。
难怪啊!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整个东宫上下,都因为万历皇帝对朱常洛的态度,而产生了一种集体性的焦虑。
他们自然都会不自觉地,将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去考虑。久而久之,这“皇爷不喜太子”,便成了一种毋庸置疑的“主流观点”,甚至连朱由校这个小孩子,都已是深信不疑了。
“唉!”
朱由检在心里默默地吐槽道,“你们啊,还是见得少了。在我看来,我那位皇爷爷,表现得已经算是相当正常的了!听听我那位皇曾祖母说的,没学着历史上那些天家父子相残、兄弟阋墙,杀得鸡飞狗跳的,就已经算是烧高香了!”
但他知道,这些道理,是无法跟朱由校这个小孩子讲清楚的。这个年纪的孩子,是非观念还不强,看问题,大多是非黑即白。在他看来,皇爷爷,便也只有“喜欢父王”和“不喜欢父王”,这两个简单的选项。
于是,朱由检眼珠子一转,换了一种更符合他大哥这个年纪能够接受的说法。
只听他奶声奶气地,反问道:“大哥,我问你,太阳到底,在哪边啊?”
“太阳?”
朱由校被他问得一愣,想了想,理所当然地回答道,“那还用问?自然是东边出来,西边落下啊!”
朱由检听了,缓缓地点了点头,道:“那就对了。”
“你看,太阳也没有,固定在一个地方啊。”
“就像人的心思一样。早上的心思,和晚上的心思,也是会变化的呀。”
他看着朱由校那副依旧是似懂非懂的模样,最后,用一种小大人的语气,总结道:“所以,皇爷爷,喜不喜欢父王,其实没人知道的。你只能凭着自个儿的感觉去想。不要听风,就是雨。这话现在跟你说,你可能还不大明白!”
“噗嗤!”
朱由校听了五弟这番“老气横秋”的、云里雾里的话,终于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伸出手,好笑地捏了捏朱由检的小脸蛋,开玩笑道:“我的好五弟喂!你可真是有意思!我好心好意地问你,你倒好,还蹬鼻子上脸了!”
“什么叫‘我还不大明白’啊?”他挺了挺小胸脯,不服气地说道,“我可比你大多了!你呀,我看才是真的书读多了,这说话,都跟着那些老先生们一样,云里雾里,神神叨叨的了!”
朱由检听了,也不生气,只是嘿嘿一笑,用了一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反将了他一军:
“大哥说的是。那你去问问皇爷爷,看他到底喜不喜欢父王。他老人家亲口告诉你了,不就得了嘛?”
“呃……”
朱由校被他这句话,给噎得是瞬间没了脾气。
去问皇爷爷?他哪有那个胆子啊!
他顿时觉得,跟自己这个五弟聊天,实在是太无趣了!一点儿也不好玩!
他撇了撇嘴,不再理会朱由检,转而从自己的布兜里,掏出了下午还没玩够的那个“七巧图”,自顾自地,摆弄了起来。
而朱由检,看着大哥那副“吃瘪”的模样,也是在心中,暗自一笑。
朱由检看着大哥那副“我不理你了”的傲娇模样,心中也是一阵好笑。
他正准备闭上眼睛,在轿子里小憩片刻,却没想到,过了没一会儿,那个刚刚还“赌着气”的大哥,竟是又挪着小屁股,凑了过来。
只见朱由校的脸上,又换上了一副神秘兮兮、充满了诱惑的表情,用手肘轻轻地碰了碰他,小声地,如同分享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问道:
“五弟,喂……想不想去内教场玩玩?”
“内教场?”
朱由检自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宫中专门供皇子皇孙们练习骑马射箭的场所。看来,自己这位大哥,这是又手痒,想去骑他那匹心爱的小马驹了。
朱由检却是摇了摇头,脸上也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奶声奶气地说道:
“我不去。我今日要去看望刘娘娘。听说她最近身子不大好!”
他口中的“刘娘娘”,自然便是指他的生母,奉宸宫的淑女刘氏。
朱由校听了这话,脸上那股子兴奋劲儿,顿时便消散了大半。他有些自讨没趣地“哦”了一声,又撇了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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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他又忘了。如今,这宫里头,可不只是嫡母郭氏病着呢,那个五弟的亲娘刘淑女,据说也是缠绵病榻,好些日子了。
在这等时候,他若是还只想着自己出去玩乐,被父王和嫡母知道了,怕是又少不了一顿训斥。
朱由检看着他那副扫兴的模样,心中却是微微一动。
只见他仰起小脸,用那双清澈无比的眼睛,望着朱由校,好奇的问道:
“那大哥,你去看看王娘娘吗?”
“王娘娘?”
朱由校闻言,也是微微一愣。
他自然知道,五弟口中的“王娘娘”,指的是谁。
那便是他自己的亲生母亲,才人王氏。
说来也怪,自打他记事起,便一直是由嫡母郭氏抚养长大。他与自己的这位生母,见面的机会,实在是少之又少。
他知道,那位“王娘娘”,便是生了自己的娘亲。但他对她,却始终没有太多的亲近之感。甚至,在他心中,“母妃”,指的永远都只是那个会教导他读书,也会因为他犯错而严厉惩罚他的嫡母郭氏。
而那位“王娘娘”,则更像是一个有些熟悉,却又十分遥远的符号罢了。
他要去看看她吗?
朱由校的小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而朱由检看着大哥那副迷茫的模样,也并未再多说什么。
他知道,自己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