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牵着大哥朱由校的手,被伴读太监邹义,一路送回了勖勤宫。
回到了自己的寝房之后,他并未像往常那般让徐应元给他讲故事。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张铺着厚厚软垫的小榻之上,两条小短腿晃荡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却露出了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深思。
方才,在父王正殿之中的那番对话,此刻依旧在他的脑海之中,反复地回荡着。
尤其是父王最后,对着窗外,说出的那句——“最怕的,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这句话,如同暮鼓晨钟一般,狠狠地敲击在了朱由检的心上!
他原以为,自己和大哥方才那番“进言”,虽然未能当场说服父王,但也算是将“另请高明”的种子,给种下了。
可现在看来事情,似乎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不对劲……很不对劲!”
朱由检在心中暗道:
“我那个便宜老爹,虽然有时候看起来性子软弱,优柔寡断。但他他绝对不笨!‘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这等浅显的道理,他不可能不懂!可他为何在听到我们的建议之后,非但没有半分欣喜,反而是一副忧心忡忡、投鼠忌器的模样?”
他方才为何会如此紧张?如此急于打发我们走?
难道,嫡母郭氏这次的病,其中真的另有隐情?!
朱由检心中那根刚刚因为祖母王氏下葬而稍稍放松了一些的神经,又在这一刻,猛地,彻底地绷紧了!
他开始仔细地回想,最近这宫里头,都发生了些什么大事?
——祖母薨逝、自己被封“灵童”、嫡母郭氏突然病重……
对了!还有一桩!
——父王方才说圣母皇太后她老人家,也“目疾甚重”、“痰火旺盛”!
李太后重病?
朱由检对此,倒也不是很意外。毕竟,那老太太年事已高,算起来,也有将近七十岁的高龄了。这个年纪,生些病痛,本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
嫡母郭氏,为何会病得如此巧合?偏偏就是在太后病重,东宫刚刚需要她这座“桥梁”,去巩固与慈宁宫关系的时候,她便一病不起了?
难道是有人,又在背后作妖了?!
这个念头一起,朱由检只觉得后背上都沁出了一丝冷汗!
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他正思索着,便见乳母陆氏和管事太监徐应元等人,早已为他准备好了洗漱的用具。
朱由检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他抬起头,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小主子的口吻,清晰无比地说道:
“陆嬷嬷,你去收拾!”
他指了指那些洗漱用品,“其他人都都出去!”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
“李进忠留下!”
他这话一出,在场的众人,皆是一愣!
乳母陆氏早已是对自家这位“灵童”殿下的“特立独行”习以为常了,虽然不解,却也只是应了一声“是”,便准备照办。
而管事太监徐应元,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那副恭敬的表情,却是微微一僵!
什么?!
其他人都出去?
唯独让那个李进忠留下?!
他下意识地,便用一种充满了嫉妒和怨怼的眼神,看向了那个垂手侍立在旁,脸上同样带着几分惊讶的李进忠!
这是何意?!
这岂不就是明摆着在告诉所有人,那个李进忠,才是殿下您身边最信任的内侍?!而他这个名正言顺的管事太监,不过是个外人?!
这对徐应元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朱由检却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徐应元那副“受伤”的表情一般,只是用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平静地看着他。
“小样儿!”朱由检心中冷笑,“跟你玩这套心理战术,拿捏你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儿!”
徐应元被他这平静无波的眼神看得是心中发毛。他知道,自己若是此刻再有半分迟疑,怕是会彻底失了这个小主子的欢心!
他不敢再有丝毫的怨言,只得将满腔的不甘与嫉妒,都死死地压在心底,躬着身子,应了一声“是”,便也领着其他人,一同退了出去。
偌大的寝殿之内,很快,便只剩下了朱由检,和那个神情激动、又带着几分忐忑的李进忠。
待殿门被重新关上,寝殿之内,便只剩下朱由检和李进忠二人。暖黄的烛光,将他们主仆二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忽长忽短。
朱由检并未急于开口,而是先从自己的小榻上爬了下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殿中央,做出了一副似乎是在“练习走路”的模样。
他知道,即便是在这看似私密的寝殿之内,也难保没有隔墙之耳。这般一边走动,一边交谈,倒更不容易被人窃听了去。
李进忠立刻心领神会,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旁,随时准备着搀扶。
“进忠!”
朱由检的声音,虽然稚嫩,却也因这寂静的环境,而显得格外清晰,“近来宫里头,可有什么新鲜事?”
他这是在考校李进忠这段时间以来,“情报网”的搭建成果了。
李进忠不敢怠慢,连忙躬着身子,将自己近日来,通过各种渠道,打探到的那些关于前朝后宫的、真真假假的“风闻”,都一一捡着要紧的,小声地向朱由检禀报了一遍。
从某位妃子因琐事而失了圣眷,到某个衙门的管事太监又因贪墨而被拿下桩桩件件,虽然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也足以让朱由检对眼下这宫中的人事动向,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待李进忠禀报完之后,朱由检只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却又敏锐地察觉到,李进忠的神情,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仿佛还有什么话,藏在心里,犹豫着该不该说。
“还有何事?”
朱由检停下脚步,仰起小脸,看着他,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洞察人心的光芒。
李进忠被他这一眼看得心中一跳!他只觉得,自己在殿下这双眼睛面前,仿佛是赤身裸体一般,任何心思都无所遁形!
他犹豫了再三,终究还是觉得,此事干系重大,自己既已投靠了五殿下,便不该有丝毫的隐瞒。
于是,他再次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音说道:“殿下,奴才还有一事不明。近来,那典玺局的奉御魏朝,不知为何,总是有意无意地与奴才走得很近。似乎是有意想拉拢奴才。”
“魏朝?”
朱由检闻言,也是一愣,随即皱起了小眉头,“他拉拢你?”
李进忠点了点头,道:“奴才也想不明白。但他那副刻意与奴才亲近的模样,却是做不得假的。只是他越是如此,奴才这心里头,便越是没底。”
他自然是不敢,也不会将自己与客氏的关系,告诉给任何人知道的。毕竟,那是魏朝的“对食”,说出去了,于自己,于客氏,都怕是不好。
朱由检一边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边在心中暗暗思忖:看来这魏朝,怕是想通过李进忠,来与自己这条“线”,搭上关系啊!
可是……
“我记得”
朱由检在心中暗道,“这个魏朝,不一直都是走的那王安王总管的路子吗?怎么会突然又想着,要来向我这边靠拢了?难道是王安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想到这里,他猛地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李进忠,问道:
“你可有听闻王总管何事?”
李进忠闻言,想了想,摇了摇头道:“回殿下的话。王总管近来倒是并未听闻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每日里,依旧是尽心竭力地,伺候着小爷。”
朱由检推测,估计是王安身边,真的出了什么风声,只是,这等核心的机密,自己这些外围的人,怕是不知道的。李进忠如今的“情报网”,也还远未达到能探听到这等层次的地步。
于是,他便换了个思路,从另一个角度,询问道:
“那总管与父王可有间隙?”
他这话一出,李进忠想了想,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瞬间便露出了一副极其古怪的、混杂着恐惧和犹豫的表情!
朱由检一看便知,他绝对是知道些什么!只是碍于身份,不敢说罢了!
他走上前,拉了拉李进忠的衣角,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语气,缓缓地说道:
“进忠,有何事都与我说。”
“你放心,我不会怪罪你。”
他这番话,虽然说得稚嫩,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李进忠看着眼前这个对自己“推心置腹”的小主子,再想到自己那条几乎是殿下救回来的小命,心中的那点犹豫,也终于被彻底地击碎了!
他“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先是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谢过主子“不罪之恩”,然后才将脑袋深深地埋在地上,用一种近乎于耳语的声音,将一桩他从宫中老人口中听来的、关于太子与王安之间的陈年秘辛,给吐露了出来!
“回殿下的话,奴才斗胆!奴才确实曾听闻过一桩事。”
“说是在早年,小爷刚刚被册立为太子不久。有一回,小爷身边的一位近身伺候的宫女,名叫王秋荣的,不知为何,竟突然在宫中自缢身亡了!”
“当时,身为伴读的王总管知晓此事之后,监执其事,本是想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如实上奏给皇爷的。可当时的小爷身边,还有邹义等几个伴读,他们却觉得此事不祥,若是闹大了,恐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和事端,对小爷的声名,也有所不利。于是,他们便私下里,将此事以‘病故’之名,给上奏了。”
李进忠说到这里,声音已是抖得不成样子了:
“自那以后,据说小爷,便对王总管那过于严苛正直的性子,有了几分忌惮。优厚的礼遇,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加着,可那心里的情分怕是早就疏远了,甚至还有几分畏惧了。”
他说完,便将头紧紧地,死死地,抵在了冰冷的金砖之上,再也不敢有半分的动弹!
他知道,自己今日所言,乃是东宫之内,最为忌讳的秘辛!若是传了出去,别说他,便是王安和邹义,怕是也讨不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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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寝殿之内,朱由检听完这番话,也是彻底地,愣在了那里。
李进忠说完,便将头紧紧地,死死地,抵在了冰冷的金砖之上,再也不敢有半分的动弹!他知道,自己今日所言,乃是东宫之内,最为忌讳的秘辛!若是传了出去,别说他,便是王安和邹义,怕是也讨不了好!
而寝殿之内,朱由检听完这番话,也是彻底地,愣在了那里。
这事,乍一听起来,似乎并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不过就是一个宫女死了,几个太监在如何向上汇报的事情上,产生了意见分歧罢了。王安坚持要“如实上奏”,而邹义等人则为了“维稳”,选择了“隐瞒不报”。
这种事情,在这吃人的皇宫之内,怕是每日都在发生吧?
可……
朱由检那颗属于成年人的、充满了“阴谋论”和“八卦之魂”的脑袋,却在这一刻,飞速地运转了起来!
不对!
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一个普通的宫女自缢,为何会让邹义等人如此紧张,甚至不惜冒着欺君的风险,也要将其隐瞒下来?
又为何,会让自己的父王朱常洛,自此便对王安这位自小便陪伴着他的大伴伴,生出了如此之深的“隔阂”与“畏惧”?
这背后,定然隐藏着更大的秘密!
——王秋荣!一个宫女的名字!
这是有奸情!
电光火石之间,几个关键的词语,如同闪电一般,划过了朱由检的脑海!他瞬间便将这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给拼凑出了一个惊人的真相!
怕是这宫女怀了自己父王身孕!
他想起来了!宫中那些零星的传闻,虽然早已被刻意地压制了下去。
但字里行间,似乎都曾提及,自己的父王朱常洛,在尚未被册立为太子之前,在那些最为艰难困苦的岁月里,为人似乎并不像如今这般“老实本分”!
有传言说,他曾私下里,与宫中的一些宫女鬼混!
此事,曾一度惹得皇爷爷万历皇帝,龙颜大怒,对他极为不喜!
后来,还是自己的亲祖母王恭妃,在万历皇帝面前,声泪俱下地哭求,说她与儿子朱常洛,在那冷宫之中,日夜都同住一屋,寸步不离。儿子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又哪里会有机会,去做出那等荒唐之事?
这,才算是勉强,将万历皇帝的怒火,给平息了下去!
可想而知!
若是这“宫女怀有身孕”的消息,再如实地,传到本就对他心存芥蒂的万历皇帝的耳朵里去,那会是何等的天翻地覆?!
“父有私,子有奸”!这顶大帽子一旦被扣下来,别说是那刚刚才到手的太子之位,怕是连他这条小命,都要保不住了啊!
而那个名叫王秋荣的宫女,又为何会突然“自缢身亡”?
这里头,怕是也大有文章!
是畏罪自杀?还是被人灭口?
朱由检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现在,总算是彻底明白了!
邹义等人,为何要拼死隐瞒!他们不是在隐瞒一个宫女的死,他们是在在保他父亲朱常洛的名誉啊!
而王安……
唉!
朱由检在心中,也是一声长叹!
这个王安,也真是太耿直了!太不懂得变通了!
他或许是出于一片“忠心”,认为凡事都不可欺瞒君父。可他却忘了,在这皇宫之中,有时候,这所谓的“真相”,恰恰才是最致命的毒药!
他那看似“正直”的举动,在朱常洛的眼中,又会变成什么呢?
那不是“忠诚”,那是“背叛”!那是将自己往死路上推的“愚蠢”!
也难怪自那以后,自己的父王,会对王安“优礼虽加,而心疏畏之”了。
——我对你好,是因为我需要你来帮我处理外朝的事务。
——但我怕你,因为我不知道,你这个“直肠子”,下一次,又会在什么时候,将我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就是他们父子君臣之间,那道难以逾越的、深深的隔阂的来源啊!
想通了这一切,朱由检看着依旧跪在地上,不敢动弹的李进忠,心中,却是波澜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