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寝殿之内,现在只有朱由检和李进忠二人。
朱由检看着李进忠,心中忽然一动。他知道,自己现在在这勖勤宫,耳目闭塞,消息的途径几乎等于无。除了能从那些宫女太监们日常闲聊的只言片语之中,捕捉到一些零散的信息之外,他对自己生母刘氏那边的真实情况,几乎是一无所知。
而眼前这个李进忠,既是母亲亲自安排过来的人,又是个心思活络、懂得变通的。或许可以从他这里,打开一个缺口?
此刻,乳母陆氏已经回了自己的房间更衣歇息去了;那个总喜欢监视着自己的管事太监徐应元,也应是被嫡母郭氏差遣去办别的事情了。这正是个绝佳的机会!
李进忠已将一切都准备妥当,他端来一个暖脚的小木盆,里面盛着温度适宜的热水,又洒了几片有安神效用的艾草叶子。他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脱去朱由检脚上的小袜子,将那双粉嫩的小脚丫,轻轻地放入了水中。
就在李进忠专心致志地为朱由检洗着脚时,一声稚嫩的、却也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问话,突然在他的头顶响起:
“李伴伴。”
李进忠闻言,身子猛地一僵!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这还是五殿下第一次,主动开口称呼自己!
“平日可听闻奉宸宫事?”
朱由检用他那尚不连贯的、奶声奶气的童音,一字一顿地问道。
李进忠的心中,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怎么也没想到,五殿下竟会突然有此一问!他是在试探自己?还是……
他连忙定下心神,脑中飞速地思索着该如何回答。他想了想,试探着说道:“回殿下的话。奴才倒是听闻,奉宸宫的傅选侍娘娘,前些日子也为小爷诞下了一位小郡主,母女平安……”
他话还未说完,便见朱由检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意思很明确:我问的,不是这个。
李进忠的心,瞬间便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
殿下这是在想念自己的生母刘淑女娘娘了啊!
他不再有丝毫的犹豫,连忙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小声回道:“奴才前两日,倒是听闻了一件关于刘淑女娘娘的事。”
他见朱由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盯着自己,并无打断的意思,便继续说道:“听说刘娘娘前几日,特意托了人,给咱们这边的吴公公,送了些许贽仪。”
“贽仪?”
朱由检在心中默念着这个词。他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便是古人送礼时的雅称,估计是送教自己的吴进忠“见面礼”,说白了,也就是后世的“红包”。
他知道,母亲这是在替自己,向这位吴老师“打好关系”,希望他能尽心地教导自己。
至于为何用的是“贽仪”,而非更正式的“束修”?想来,还是因为吴进忠那特殊的太监身份。他们,终究是算不得真正的“老师”的。
“你从何知?”
朱由检眯起眼睛,看着李进忠,奶声奶气地追问道。
李进忠被他这一眼看得心中发虚,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老老实实地回道:“不瞒殿下笑话。奴才平日里闲着无事,便会去各处宫里,找那些相熟的老哥们儿,喝喝茶,聊聊天,这也是胡乱打听来的。”
朱由检听他这么一说,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好你个李进忠!不愧是在宫里头混迹了多年的老油条,没白瞎了那番罪!来这勖勤宫才短短时日,竟然就已经开始在发展自己的“情报网”了!
是个可用之才!
他心中有了计较,便不再多问,只是用一种极其郑重的语气,对着李进忠,一字一顿地说道:
“日后母亲之事……”
“风吹草动皆报我。”
他这话,虽然说得断断续续,但那意思,却是清晰无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李进忠听完朱由检那断断续续、却又字字千钧的话语,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沸腾了起来!
一股前所未有的激动与战栗,从他心底深处,疯狂地涌了上来!
这是殿下在委他以重任!这是将他当成真正的心腹了啊!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也顾不上那盆尚温的洗脚水了,连忙将朱由检的小脚丫从水中捞出,用软帕仔细擦干。然后,他后退一步,“噗通”一声,便结结实实地跪倒在了冰冷的金砖之上,对着那个安坐在床榻边的小小身影,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奴才领命!”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
“请殿下放心!从今往后,但凡奉宸宫有任何风吹草动,奴才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定会第一时间,禀报给殿下!”
李进忠正准备退到外间的值房去守夜,却听寝殿之内,又传来了五殿下那稚嫩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柜子……来……”
李进忠闻言一愣,连忙又推开门,躬身问道:“殿下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朱由检此刻正坐在床上,他并未看李进忠,而是伸出小手指着寝殿角落里的一只不起眼的梨木小柜子,嘴里依旧重复着那两个字:“柜子……拿……”
李进忠虽然不解,但也不敢违拗,连忙走到那柜子前,轻轻地打开了柜门。
只见柜子里面,摆放着一些寻常的婴孩衣物和玩具,并无什么出奇之处。
“殿下……您是要……?”李进忠有些疑惑地回头问道。
朱由检却依旧指着那柜子,又加上了一个词:“布底下……”
布底下?
李进忠心中更是好奇。他伸出手,将那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掀开,往下一摸,竟真的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小小的布包。
他将布包拿了出来,打开一看,里面竟是竟是几块用红纸包着的、码放整齐的碎银子!
李进忠掂了掂,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粗略一估,怕是足足有二十两之多!
“这……殿下……”李进忠大惊失色,连忙拿着银子,就要跪下。
朱由检却对着他,摆了摆小手,然后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最后,做了个“吃东西”和“穿衣服”的动作。
他这话里的意思,李进忠瞬间便明白了!
——这银子,是赏给你的!让你自己去买些好吃的,做件好衣裳!
李进忠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底直冲眼眶!
他何曾受过这等待遇?!
他入宫多年,受尽了白眼和欺辱,从未有哪个主子,这般这般体恤过他!
而殿下他竟是连自己平日里被徐应元克扣,衣食不周的事情,都看在了眼里!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哆嗦嗦,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对着朱由检,重重地,再次磕了一个响头!
朱由检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却是平静如水。
他知道,要想让马儿跑,就必须得让马儿吃草。
这李进忠,日后便是自己在这宫里头,最重要的眼线和臂助。自己自然不能亏待了他。这点小小的恩惠,便足以让他对自己死心塌地了。
而且……
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狡黠的微笑。
他这个举动,看似只是简单的“收买人心”,实则还有着更深一层的用意!
他知道,这寝殿之内,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必然会被那个管事太监徐应元,看在眼里。
而这笔银子,自己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自然是之前从皇爷爷、太后、皇后那里得来的赏赐。而这些赏赐,名义上,可都是由徐应元这个管事太监,在代为保管的啊!
如今,自己竟能背着他,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一个不起眼的柜子里,拿出这么一大笔“私房钱”来……
这便是在无声地告诉徐应元——你别以为你那点小动作,我不知道!也别以为,你能真的瞒过我的眼睛!
这既是对李进忠的“恩”,也是对徐应元的“威”!
果然,当李进忠千恩万谢地退出寝殿之后,此时恰逢遇见了刚刚回来的徐应元,看见李进忠出来后,且手里提着银两,便立刻便凑了上来,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李公公,这么晚了,殿下还有何吩咐啊?”
他嘴上虽然客气,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充满了审视和怀疑。
李进忠此刻得了主子的厚赏,又身负“密探”之责,腰杆子也比之前硬了不少。他只是淡淡地瞥了徐应元一眼,将那布包往自己怀里一揣,不卑不亢地说道:
“没什么。不过是殿下心善,见我天寒衣薄,赏了些许体己罢了。”
他说完,便也不再理会徐应元那瞬间变得有些难看的脸色,径直向着自己的值房走去了。
徐应元站在原地,看着李进忠那渐渐远去的背影,脸色是阴晴不定,心中更是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他素来看不起的、老实巴交的“自宫白”,竟然得了五殿下这般私下的恩赏!
更让他心惊的是,五殿下是如何瞒过自己,藏下这笔“私房钱”的?自己不是早已将殿内所有贵重的赏赐,都清点入库了吗?
一种自己对这寝殿的掌控,正在悄然失控的感觉,让他心中生出了一丝莫名的恐慌。
他不敢再多想,连忙整理了一下衣冠,脸上重新堆起了那副恭敬谦卑的笑容,也轻手轻脚地,走进了朱由检的寝殿。
此时,朱由检正靠在床头,手里把玩着一个拨浪鼓,一副天真烂漫的孩童模样。
“殿下!”
徐应元跪在床榻不远处,不敢靠得太近,躬身禀报道:
“奴才方才奉太子妃娘娘懿旨,前去内务府那边,为殿下您和元孙殿下,申领了今夏消暑的份例。奴才都一一仔细查验过了,上好的金银花露、新鲜的瓜果、还有那冰窖里新取出来的冰块,皆是上上之品,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另外,太子妃娘娘还吩咐了,让奴才明日一早,便去司设监,为殿下您赶制几身轻薄透气的纱罗夏衣,免得您热着了。这些,奴才也都记下了。”
他将自己方才受郭氏差遣所办的事务,一五一十地,向这位小主子,详细地禀报了一遍。
这在以前,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
搁在往日,他办完了差事,最多也就是向郭太子妃回禀一声便了。哪里会这般郑重其事地,再来向一个还在吃奶的娃娃,说这些“废话”?
可现在,他不敢。
他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眼前这个小小的婴孩,似乎真的什么都懂。
自己若是不来禀报一声,倒显得自己这个做奴才的,心中无主,不将他这位正经主子放在眼里了。
朱由检听完他的禀报,也并未多言。他只是缓缓地,停下了手中摇晃的拨浪鼓,然后,对着徐应元,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意思很明确:知道了,你办得不错,退下吧。
“是!奴才告退!”
徐应元如蒙大赦,连忙再次磕了个头,然后才弓着身子,一步一步地,小心翼翼地,倒退着,退出了这间让他感到越来越有压力的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