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五皇孙朱由检究竟是否真的有那般“灵性”,其实,这宫里头真正清楚的人,并不多。
即便是中宫王皇后和圣母李太后,也不过都只是在家宴和寿宴上,与他有过寥寥数面之缘。在她们的印象中,这孩子,确实是比寻常的婴孩要乖巧许多,不哭不闹,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也确实透着一股子似乎能洞察人心的灵气。但也仅此而已了。
至于其他人,比如那些妃嫔、皇子们,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大多都以为,这所谓的“灵童显圣”,不过是宫里头的贵人们,为了某些政治目的,而无中生有地搞出来的一场“造神运动”罢了,并不会真的将其放在心上。
然而,这里面却有一个微妙的区别。
在王皇后和李太后最初的认知里,是先有朱由检早慧伶俐的“灵通”在先,然后,才有了因为“九莲圣母”的慈悲感化,而使其“灵通”显现于世的说法!
这两者之间,虽然也有因果关系,但朱由检本人的“特殊性”,是作为前提而存在的,二者之间,隐隐有着一种相互成就、近乎平等的意味。
可郑贵妃今日这尊玉像,这番话,却是在釜底抽薪!她直接否定了朱由检自身的神圣性,将所有的“灵通”,都归结于“九莲圣母”单方面的“赐予”和“牵引”!如此一来,朱由检便从一个“天生不凡者”,彻底沦为了一个可以被随时收回“神力”的凡胎!
朱由检自己,也正是想通了这一点,才心中大急。
他知道,郑贵妃为何要不遗余力地如此使坏!
就拿他那位刚刚去世的亲祖母王皇贵妃来说,人死了,尸骨未寒,可一场像样的葬礼,却都迟迟定不下来!为何?还不就是因为万历不喜,郑贵妃在旁吹风,以至于整个东宫,都处在一种备受打压和轻视的境地?
这其中有多少猫腻,不言而喻!
若非是出了自己这个“变数”,得了李太后的青睐,怕是整个东宫的处境,会比现在还要艰难百倍!会被他们温水煮青蛙一般,慢慢地拿捏致死!
可现在,郑贵妃这一手,却又想将自己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这点“特殊价值”,给彻底消解掉!
他看着那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翡翠菩萨像,连他这个见惯了后世各种奢侈品的灵魂,也不得不感叹一声:好大的手笔!好毒的心思!
他又偷偷地看了一眼抱着自己的嫡母郭氏,只见她虽然表面上还维持着镇定,但那双紧紧攥着锦帕、指节都有些发白的手,却已暴露了她内心的焦灼与不安。
很显然,她也正在努力地寻找着可以破坏郑贵妃企图的方法。
但不得不感叹,郑贵妃这一招“捧杀”,用得实在是太好了!她将李太后高高地捧在神坛之上,让你找不出任何可以反驳的理由!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阳谋!
就在这气氛僵持不下,郭氏心急如焚,郑贵妃得意洋洋之际,宾客席间,又有一位年过半百、衣着华贵的老夫人,缓步走了出来。
只见她也是先对着宝座之上的李太后,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口中称念着“恭祝太后娘娘圣寿”,然后才直起身来。
但出人意料的是,她接下来,竟又转身对着一旁的郑贵妃,微微一福,脸上带着亲切而又热络的笑容,恭维道:“贵妃娘娘今日真是孝心可嘉!此等稀世珍宝,也只有娘娘这般福泽深厚之人,才能寻得到,也只有圣母皇太后这般万寿无疆的活菩萨,才配享用啊!我等真是开了眼界了!”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太后的二弟、已故左都督李文贵的妻子——俞氏,如今也早已被敕封为一品诰命夫人。
这李文贵早在万历十六年便已去世。自此之后,这武清侯府的二房,便全靠着俞氏这位女主人在苦心支撑。
她为人精明,善于交际,对宫里,是死死地抓着李太后这条线不放,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而在宫外,她也与各路勋贵之家,尽量结交为善,圆融处事,努力地维持着自家在圈子里的体面和地位。
她此刻突然出列,先是贺寿,接着又去恭维郑贵妃,这一番举动,顿时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郑贵妃见了,也是微微一愣,但随即脸上便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她想,这俞氏,倒是个会看眼色、懂得趋炎附势的。
就在俞氏那番话说完,场上其他几个心思活络的嫔妃、命妇,也准备跟着上前,去附和郑贵妃,再拍几句马屁,将这场“神化”太后的戏码演得更足一些的时候,一个出人意料的变故,却突然发生了!
只见被太子妃郭氏抱在怀中的朱由检,竟突然挣扎起来!
他那小小的身体,在郭氏的怀中使劲地扭动着,嘴里还发出“啊啊呀呀”的急切叫声,一双小手,则一个劲儿地朝着不远处、正百无聊赖地站着的皇长孙朱由校的方向伸去!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负责在旁协助的乳母陆氏见状,心中一惊,连忙上前,想要安抚朱由检。
可朱由检此刻却像是认准了目标一般,任凭陆氏如何哄劝,都无济于事,只是一个劲儿地挣扎着,要往朱由校那边去。
他这番突如其来的举动,也瞬间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郭氏抱着怀中这个突然变得“不安分”的孩子,只觉得又急又气!她也顾不上去思考郑贵妃的机锋了,低声呵斥道:“检哥儿!莫要胡闹!这是什么场合,岂容你放肆?!”
可她越是呵斥,朱由检挣扎得越是厉害!他甚至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小短腿使劲地蹬着,整个身子都快要从郭氏的怀里翻出去了!
郭氏无法,又无暇顾及场合的体面了。她怕朱由检这小小年纪,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情来,惹得太后和众人不快。
她见朱由检一心只想去朱由校那边,心中虽然恼怒,但也只好顺着他的意思,抱着他向朱由校走去。
待走到朱由校身边,朱由检竟挣扎着要下地。郭氏无法,只得命陆氏将他放到地上。
朱由检如今已将近周岁,平日里自己又在勤加练习,此刻自己站稳,摇摇晃晃地走上几步,倒也绰绰有余!
他站稳之后,也不多话,直接就奔着朱由校而去,然后,在众人那惊讶的目光注视下,他伸出那只肉乎乎的小手,一把就伸进了朱由校怀里那个绣着麒麟图案的布兜之中!
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自己这位大哥,最喜欢将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藏在这个随身的小布兜里!
朱由校也被自己这个弟弟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给弄得是措手不及!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见朱由检的小手,已经在他怀里掏来掏去了!
他心中顿时大骇!急得是脱口而出:“吾弟害我!”
他可是知道,自己今日为了打发这无聊的寿宴,偷偷地在布兜里藏了好几件心爱的玩具!这些东西,若是被母妃发现在这等庄重的场合拿出来玩耍,那少不了又是一顿严厉的批评!说不定回去之后,还得挨上一顿“竹笋炒屁股”!
他正想阻止,却为时已晚!
只见朱由检已经从他怀里,掏出了一个用紫檀木制作的——七巧图!
这东西,就有点像现代社会的七巧板,不过是做得更为精致小巧一些罢了,算是个常见的益智玩具。
朱由检看着手中这“平平无奇”的玩具,不由得皱了皱小眉头。
不对啊!今天自己这位大哥,怎么突然转性了?拿的都是些这么寒酸的玩具?
不行!得继续!
他心中暗道:我明明记得,他前几天还得瑟过一个从西洋来的“万花筒”!那筒身据说是用鲨鱼皮包的,上面还嵌着红宝石,内里设着三棱的琉璃,转动起来,变化万千,煞是好看!听说是那利玛窦进贡给皇爷的贡品,后来赏给了福王,不知又是哪个有门道的奴才,弄了个仿制品,淘换来给了朱由校。那东西,才够分量!
他想着,便又要伸手,去朱由校怀里继续“寻宝”!
朱由校哪里还肯让他如愿?再让他掏下去,自己那些宝贝可就全要曝光了!到时候,少不了一顿好罚!
他连忙侧身闪躲,嘴里还嚷嚷着:“不许掏了!不许掏了!”
朱由由检见他不让,便也起了童心,趁机伸出小手去抓他。兄弟二人,一个躲,一个追,竟在这庄严肃穆的慈宁宫大殿之上,你追我赶地,“打闹”了起来!
郭氏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是气不打一处来!丢人!实在是太丢人了!她正准备上前,厉声呵斥,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分开。
却听一旁坐着的郑贵妃,用那娇柔的、却又带着几分长辈“教诲”意味的语气,缓缓开口道:
“太子妃啊,小孩子家家的,顽皮一些,也是常事。你也不必太过动怒。只是……”
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朱由校的身上,意有所指地说道:“只是,元孙毕竟是元孙,身份不同。如今这般在圣母皇太后的寿宴之上,追逐打闹,成何体统?这日后若是养成了这般不知轻重的性子,怕是不好啊。”
她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劝慰”,实则句句都是在敲打郭氏,指责她“教孙无方”,更是暗中贬低了朱由校,暗指他“不似人君之象”!
郭氏听了,更是气得脸色铁青,却又无法反驳,只能躬身称是:“贵妃娘娘教训的是,是臣妾管教不严。”
这时,宝座之上的李太后,却开口了。她摆了摆手,笑道:“罢了罢了,孩子家玩闹,由他们去吧。哀家瞧着,倒也热闹得很。”
她这话,看似是在打圆场,却也无形之中,替朱由检解了围。至少,不管怎么说,她名义上,还是要维护朱由检这个“灵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