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天气持续阴郁。雨要下不下,云层厚重地压在头顶,连风都带着一股黏腻的潮气。
西弗勒斯依旧每天去那个门洞。口袋里那截鸟骨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温润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凌晏的存在,以及围绕着他的重重谜团。
他变得比以前更沉默,那双黑眼睛里的审视却更加锐利,像打磨过的黑曜石碎片。
凌晏出现了,和往常一样准时。他左臂上的亚麻布绷带不见了,袖子放下,看不出丝毫痕迹,仿佛那天的伤只是个幻觉。
他的脸色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只是眉宇间似乎沉淀了些更深的东西,让人看不透。
他没有解释伤口,也没有再拿出任何危险的实验碎片或奇特的魔法物品。
他只是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带着西弗勒斯穿梭在科克沃斯的阴影里,辨认植物,讨论魔药原理,偶尔潜入旧书店,在灰尘和故纸堆里消磨一个下午。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西弗勒斯发现自己提问的方式变了。不再是单纯的“这是什么?”,而是带着更多思考的“为什么这种材料必须在月圆时采摘?如果提前或推后,具体会影响哪几种有效成分?”
凌晏的回答也相应变得更深。他会引申出相关的魔力潮汐理论,会对比不同地域同种材料的细微差异,甚至会提到一些古老而冷门的替代方案。
他的知识渊博得像一口望不到底的深井,随手舀起一瓢,都让西弗勒斯感到震撼和……一丝隐隐的窒息感。
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
这天下午,他们没去书店,而是绕到了镇外一条几乎干涸的河床边。凌晏指着一丛长在砾石缝里、毫不起眼的暗绿色苔藓。
“蛇麻苔。”凌晏蹲下身,用一根树枝小心地拨开苔藓表层,“看见下面这些银色的脉络了吗?只有在极度干燥、日夜温差大的环境下才会形成。是制作高级解毒剂的关键催化物,但采集后必须在两小时内用特定的水晶瓶密封,否则脉络里的活性物质会瞬间氧化失效。”
西弗勒斯学着他的样子蹲下,仔细观察。那银色脉络极其细微,在昏暗光线下几乎难以分辨。“书上没提过这种变种。”他低声说,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的兴奋。
“很多书都是废物。”凌晏的语气带着一贯的淡漠嘲讽,“真正有用的知识,要么藏在家族秘传里,要么就得用自己的手和眼睛去验证。”他顿了顿,侧头看向西弗勒斯,“比如,你现在能感觉到它和其他苔藓的魔力波动有什么不同吗?”
西弗勒斯一愣,下意识地集中精神。在鸟骨带来的奇异冷静加持下,他的感知似乎真的敏锐了许多。
他闭上眼睛,努力去捕捉空气中那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魔力涟漪。起初一片混沌,但渐渐地,他仿佛真的“听”到了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金属箔片振动般的嘶嘶声,与其他植物温吞平和的波动截然不同。
他猛地睁开眼,黑眼睛里闪着光:“有点……尖细?像蛇在吐信子。”
凌晏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几乎不能称之为笑容的弧度。“感觉对了。记住这种感觉。以后遇到不认识的东西,先别急着上手,用你的魔力去‘听’一下,很多时候比眼睛更可靠。”
这是一种全新的视角,一种凌晏正在潜移默化灌输给他的、超越书本的认知方式。西弗勒斯用力点了点头,将这种感觉牢牢刻在心里。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从河岸上方的小路传来。几个穿着相对体面些的少年走了过来,大约是镇上小商贩家的孩子。
他们看到河床下的凌晏和西弗勒斯,立刻发出了不怀好意的哄笑。
“看哪!是那个蜘蛛尾巷的怪胎!还有他的小跟班!” “又在挖泥巴吗?臭烘烘的!” “滚远点!别弄脏了我们的地方!”
西弗勒斯的身体瞬间僵硬了,刚刚因为新发现而产生的些许兴奋荡然无存。熟悉的屈辱和愤怒像潮水般涌上,但他握着口袋里的鸟骨,那温润的触感让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低下头或者失控地攥紧拳头。
他只是冷冷地抬起眼,看着岸上那几个叫嚣的身影,眼神阴沉得像要滴出水。
凌晏的反应更平淡。他甚至没有站起身,只是维持着蹲姿,慢条斯理地将那丛蛇麻苔小心地连根撬起,用一块准备好的软布包好,放进随身的袋子里。整个过程,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完全无视了岸上的噪音。
他的无视显然激怒了那几个少年。为首的那个壮实男孩捡起一块石头,朝着他们扔了过来:“跟你说话呢!聋了吗?!”
石头带着风声砸下,目标似乎是凌晏的后背。
西弗勒斯的心脏猛地一缩。
就在石头即将碰到凌晏的瞬间,它却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柔软的墙壁,轨迹诡异地一偏,“噗”地一声落进了旁边的烂泥里,连点水花都没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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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上的少年们愣住了。
凌晏这时才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转过身,抬头看向岸上那几个呆若木鸡的少年。
他没有说话。
只是用那双平静得近乎空洞的眼睛,依次从他们脸上扫过。
没有威胁,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厌恶。就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注视。像是一个人在看脚边的几只蚂蚁,评估着是否值得抬脚踩下去。
那种目光,比任何咒骂和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几个少年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恐惧。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脚步不自觉地往后退。
那个扔石头的壮实男孩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挽回面子,但在凌晏那毫无波动的目光下,最终一个字也没敢吐出来,灰溜溜地跟着同伴快步离开了。
河岸边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吹过干涸河床的呜咽声。
西弗勒斯还站在原地,看着凌晏。刚才那一幕发生得太快,太诡异。他甚至没看清凌晏有任何动作。是无声咒?无杖魔法?还是……别的什么?
凌晏已经转回身,将装好苔藓的袋子系紧,语气平淡得像刚才只是赶走了几只苍蝇:“走吧。这种苔藓离土后活性流失很快。”
他迈步朝前走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西弗勒斯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岸边那块陷入泥泞的石头。一种冰冷的战栗感,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安心感,沿着他的脊椎慢慢爬升。
他快步跟了上去,这一次,他紧紧跟在凌晏身后,半步的距离都没有落下。
沉默再次笼罩了两人,但这次的沉默,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它不再是隔阂和试探,而是一种……无需言说的共识。
西弗勒斯握紧了口袋里的鸟骨。他知道,他踏入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复杂、更危险,却也更加广阔的世界。
而引领他的人,就走在前面,背影单薄,却仿佛能隔绝一切风雨。